士人的精神,到底是遺落了。
桓行簡垂眸一笑:“叔父,我雖未經您的那個時代,但年少事,倒是經曆過一些的。”
“你是說太初,”桓旻那雙眼,終於又露出了桓氏所特有的精明,一點就透,“這不算什麼,我跟兄長都曾為魏武效命,同劉融的父親也曾金杯共飲,共事一君,到頭來不也是白刃未相饒嗎?”如此一說,連那入口的香茶似乎也跟著變味了。
桓行簡替他慢慢續茶,水聲清脆:“聖人說,道不行沉浮浮於海,原來叔父內心深處是想求全,若是這個意思,我能理解。”
“我跟你一樣,姓桓,子元。”桓旻的眼睛在茶霧裡變得越發渾濁,“你要行廢立,需要我,我自然義不容辭,但我還是想要個好名聲,為人臣的名聲,這何其虛偽?但我要說,我就是如此矛盾,心甘情願為家族計是真的,欲做忠貞之臣也是發自肺腑,又有幾人相信呢?你說求全,是沒有的,我承認,我在乎後人評說。”
叔父那張蒼老的臉上,莫名的,流露出幾分讓桓行簡感覺陌生的東西,他不要名,但他亦不會猖狂無腦地直接去殺了皇帝,因為他懂得有些事要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序,並非為名,隻為省去不必要的旁逸斜出的那些阻力。
也許,這跟叔父本質上沒什麼不同,桓行簡沉默有時,安慰道:“叔父家的堂兄弟們各具才乾,您為子孫輩著想,也不是錯,說到底,是我父子二人教叔父為難了。”
“子元……”桓旻張了張嘴,似要辯解,桓行簡笑道,“我說句玩笑,叔父彆當真,”說著,窸窸窣窣將名單疊好置於案頭,一壓,“我已命人去聯絡,就不留叔父了,等上表寫好,再請您過目。”
送走桓旻,以室內,仿佛還回蕩著老人難言的歎息,桓行懋見兩人結束密談,這才進來,猶疑問道:
“兄長跟叔父談了什麼?”
“沒什麼。”
窗紙那透進來昏黃的日光,照在臉上,人的表情有些虛幻,桓行簡驀地開口:“叔父一家,你我還是要多份警惕。”
他在胞弟略微驚詫的目光中,來回踱了兩步,沉吟道,“你我兄弟人多,叔父的好兒子也不少,用歸用,骨肉至親也不假。但叔父功高,到那時,封王必不可少,我尚壓不住他,此次上表簽名者他都要排在我上頭,到時,宗室太盛絕非好事。”
桓行懋不以為然,搖搖頭:“兄長,大魏怎麼敗的你不知道嗎?就是文皇帝猜忌宗室,所以最後無人可用,否則,也不會讓……”剩下的話太露骨,他又咽了回去。
“是這樣不錯,但物極必反,若是為了防範外臣而一味倚重宗室,恐怕會彆有隱患。”桓行簡步子一停,短促笑了聲,“當然,說這些為時太早,我不過想的長遠,罷了,你也且歇一歇,軍情要緊,明日你就帶兵過去。”
上表不難寫,要尋出皇帝的毛病,對於桓行簡來說,易如反掌。他不避諱嘉柔,用過晚膳,直接來了後宅,見嘉柔和寶嬰一盤棋正膠著不下,他到眼前,靜靜觀看片刻,拈過嘉柔手裡舉棋不定的黑子,一落,頓時破局。
寶嬰哪敢置喙,見他來,忙不溜從榻上下來,見過禮走人。嘉柔十分不悅,知道他今日動靜很大也不知忙些什麼,隻聽寶嬰說,大將軍府又出動衛兵不知作甚,此刻,便沒好氣地說道:
“大將軍連人下棋也要插一腳,當真是跋扈將軍。”
“不錯,我就是跋扈,天性如此,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桓行簡哼笑了聲,衝她比了個手勢,“過來研墨。”
“我不是你的奴婢。”嘉柔冷臉丟一句,就穿鞋往裡走,桓行簡將她胳膊輕輕拽住,“那我叫崔娘過來。”
“你……”嘉柔氣惱,崔娘眼睛越來越差,晚上愈發不能做活了,他故意的。於是,手一甩,卻還是往書案旁走了。極為熟練地把清水一滴,慢條斯理研起墨來,桓行簡撩袍坐了,沉思片刻,執筆開始書寫。本波瀾無驚的心,漸漸跳得快了,他是男人,權力才是最強勁的春、藥,白紙黑字,他要把龍椅上的人拉下來,踩下去,累累白骨鋪就的那條路,儘頭依稀可辨,他迷戀這種感覺,登頂的快、感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
一手好字,力透紙背。
嘉柔無意瞥到,心裡一驚,再定睛想細看,桓行簡頭也不抬道:“看什麼?”
“你,”她有些驚慌地把目光挪到他臉上,“你這是要廢了陛下?”
上表不長,措辭簡潔鋒利,天子的敗壞失德幾句話就說的清,桓行簡眉頭一挑,看嘉柔懵然的表情,如此純真,他手上沾滿無數鮮血,可眼前的女孩子那雙清眸,還是明澈如初,讓人生出想要摧毀的**來。
“我是要廢了他,有朝一日,我要當皇帝,柔兒,你害怕嗎?”他挑釁似的望著她,“跟著我,一著不慎,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你在這後院,看似平靜,可如果仔細想,會害怕嗎?”
這個問題,像一壺烈酒突然強硬灌進來,火辣辣的,又嗆又苦,嘉柔無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看她反應木木的,桓行簡似是不滿,筆一擱,方才激蕩的心緒尚未真正平靜,他把人蠻橫地一攬,捏了她下巴,命令道:
“看著我,知道我想聽什麼嗎?”
強硬的氣息不容人抗拒,嘉柔許久不曾見他這樣,腰身一挺,雙手抵在他胸前:
“我不知道,你放開我!”
一雙明眸,盛滿了憤怒,嘉柔瞪著他,桓行簡凝視她片刻,忽俯下身,朝她紅潤的櫻唇上就是重重一咬,嘉柔吃痛,驚呼著就要揚手,被他一捉,他那雙眼睛亮的可怕:
“無論我做什麼,你都得跟著我,哪怕你心裡不肯,柔兒,你也是這公府裡的一人,隻能聽從我,不準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