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灃!裴文灃!
時至今日,你仍未放下舊情, 珍藏著那人送的定情信物!
你明明已經嫁給了我, 卻一直念念不忘舊情。
未免太過分了些!
畢竟年輕氣盛, 郭弘磊急怒攻心,不假思索地邁步,意欲質問——
然而, 他剛邁出一步, 身後卻傳來稚嫩嗓音:
“二嬸呢?在哪兒?”郭煜興高采烈,昔日錦衣玉食的侯府嫡長孫,如今手捧幾顆杏子, 顛顛兒地喊:“果子, 有果子吃啦!”
奶娘樂嗬嗬道:“二少夫人就在前邊。小公子,慢點兒跑。”
郭弘軒笑眯眯, 故意朝侄子輕輕丟了顆果子, 恐嚇道:“郭煜煜兒,仔細摔一跤,磕掉你的牙。”
“我叫郭煜, 不叫‘郭煜煜兒’!”郭煜反駁道。
郭弘軒趾高氣揚, “偏叫你‘郭煜煜兒’, 怎的?”
三歲小孩敢怒不敢言,噘嘴跑了。
郭弘哲天生病弱, 文質彬彬, 溫和道:“四弟, 你就彆逗弄小孩子了。”
郭弘軒哈哈大笑, “好玩嘛。”
弟弟和侄子趕到,郭弘磊錯過了質問的時機,喟然長歎。他麵沉如水,貼著古木樹乾轉了半圈,悄悄離去。
薑玉姝並未察覺丈夫,卻被侄子的呼喚嚇一跳,忙告誡:“噓,煜兒來了!翠梅,我已經是郭家兒媳,為了避嫌,不宜當眾談論表哥,明白嗎?”
“明白!”翠梅點頭如搗蒜,“奴婢知道利害,從不敢當眾提裴公子。隻是昨晚整理行囊時看見了那塊玉佩,因怕它被彆人發現,才多嘴提醒一句。”
薑玉姝耳語告知:“放心,我早有打算,等到了西蒼,咱們找個當鋪把幾樣首飾折成銀子,用以安家立業。”
“啊?”翠梅目瞪口呆,震驚問:“您、您打算把玉佩當了?”
薑玉姝頷首答:“當了比丟了強。唉,等到了西蒼,我們總不能坐吃山空,必須早做打算。”
“這……當了是比丟了強,但、但——”翠梅撓撓頭,支支吾吾,感慨道:“萬萬沒料到,您從前視如眼珠子一般的寶貝玉佩,如今居然舍得當了換銀子。”
薑玉姝唯恐露餡,歎了口氣作傷感狀,惆悵道:“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以我如今的身份,還留著表哥的定情信物做什麼?當了罷,免生煩惱。”
“也免得姑娘睹物傷情。”翠梅想通了,“對,當了最好!”
下一瞬,小侄子找了來。
“二嬸嬸,”郭煜一頭撲進她懷裡,獻寶似的舉起杏子,“吃果子!”
薑玉姝訝異問:“哪兒來的?”
“二哥托人弄的。”郭弘軒收斂了嬉皮笑臉,“嫂子請嘗嘗。”
郭弘哲也遞上幾顆,“果樹就長在那牆外,新鮮摘的。”
薑玉姝道謝接過,“都坐下乘涼吧,少頂著毒日頭逛悠,小心中暑。”
樹蔭下涼風習習,幾人說說笑笑,融洽和樂。
另一側
郭弘磊提著一籃子杏,沉思踱步。
“公子?”十來個下人在井旁打水洗衣裳,紛紛問:“您沒找著夫人麼?”
“少夫人在樹蔭下乘涼呢。”
小廝抬手告知:“就在那第六棵樹後麵!”
郭弘磊回神,冷靜答:“知道了。”
他深吸口氣,打起精神,轉身又走向樹蔭,麵色如常。
“二叔!”郭煜遠遠地問:“你提著什麼呀?”
郭弘磊朗聲答:“杏子。炎炎夏日,你待在人懷裡,不熱嗎?下來自己坐著。”
“哦。”郭煜敬畏二叔,乖乖從嬸嬸懷裡滑下,蹦蹦跳跳踩枯葉玩兒。
六月天抱著小孩確實熱,薑玉姝擦擦汗,仰臉道:“你辛苦了,我們卻一飽口福。”
郭弘磊落座木墩,吊著受傷的左臂,平靜道:“驛所的果樹,得來沒費什麼工夫。”
“你吃了嗎?”
郭弘磊搖搖頭,心裡發堵,根本沒胃口。
“嘗嘗,快熟透了,很甜。”薑玉姝垂眸,細白手指靈巧地剝杏子皮。
郭弘軒連皮吃果子,探頭提醒道:“嫂子,二哥受了傷,行動不便,還得您親自照顧著。”
“四弟,”郭弘磊眼風一掃,瞥視問:“這麼多的果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嗎?”
“嘿嘿,我關心兄長也不行麼。”郭弘軒脖子一縮,朝郭弘哲擠眉弄眼,後者擺擺手,以示不可打趣兄嫂。
薑玉姝落落大方,把剝好的杏子遞給丈夫,一本正經說:“二公子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受傷,勞苦功高,理應好生照顧他!來,請嘗嘗。”
郭弘磊一怔,沒動彈。
“張嘴呀。”薑玉姝笑盈盈。
郭弘磊不由自主地張開嘴。
“甜不甜?”薑玉姝挑了一顆繼續剝。
郭弘磊咽下果子,心裡漸漸不那麼堵了,低聲答:“還行。”
蟬鳴不止,薑玉姝提醒道:“天太熱了,有什麼事儘量交代管家或我們,你歇著,以免影響傷口愈合。”
“唔。”郭弘磊嘴裡又被塞了顆杏子,臉色緩和許多。
郭弘軒識趣,一聲不吭地拽走三哥,去尋小侄子,叔侄仨踩落葉玩耍。翠梅見狀,也悄悄退下了。
彼此獨處時,薑玉姝傾身問:“看你悶悶不樂的,似乎有心事,莫非出了什麼變故?”
你和你的表哥,到底算怎麼回事?
如果我直白問了,你會不會羞惱?
郭弘磊目光深邃,方才的怒火已平息,意欲質詢,卻不知該從何問起。他掃視四周,見場合欠妥,最終決定改日尋個僻靜處再細談,遂答:“沒什麼事。”
薑玉姝半信半疑,“真的?”
郭弘磊草草點頭。
薑玉姝定睛打量,不放心地問:“你、你是不是中暑了?頭暈不暈?”
“你都沒中暑,我卻病倒了?沒這個道理。”
薑玉姝忍俊不禁,“你這話說的,更沒道理!”
“這世上,沒道理的事兒多了。”郭弘磊心想:譬如,你先與裴文灃定親,最終卻嫁給了我。沒道理,但有緣分。
當王巧珍找來時,恰見弟媳婦給丈夫遞果子,登時撇嘴,暗嗤:眾目睽睽之下,眉來眼去,親親熱熱,薑氏臉皮夠厚的。不愧是敢下/藥勾引準妹夫的主兒。
她斜倚樹乾,甩著帕子扇風,懶洋洋道:“二弟,母親叫你去商議要事。”
薑玉姝循聲扭頭,“嫂子來了?請坐。”
“要事?”郭弘磊起身,“出什麼事了?”
王巧珍睨了一眼薑玉姝,輕笑答:“流放前,都中長輩便說了,已囑托你表姐夫龔益鵬關照咱們一家子。方才,你小蝶表姐來信慰問,母親十分高興,叫你三兄弟去商議商議。”
“知道了。”郭弘磊振作,揚聲喚道:“三弟、四弟,立刻隨我去見母親!”
目送三兄弟離去後,王巧珍一屁股落座木墩,托著腮,似笑非笑,歪頭注視弟媳婦。
薑玉姝摸了摸自己的鬢發和臉,不解地問:“嫂子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風吹日曬兩個月,王巧珍麵黃肌瘦,憔悴得像是老了十歲。她盯著對方依舊白皙光潔的臉龐,豔羨之餘,無法自控地嫉妒,幽怨道:“到底是年輕幾歲,你稍稍歇一歇,氣色便好了。不像我,曬黑了簡直不敢照鏡子,怕嚇著自己。”
薑玉姝安慰道;“等到西蒼安頓下來後,多休養一陣子,膚色會恢複的。”
“休養?你忘了咱們是去充軍屯田的嗎?”王巧珍憤懣難平。
薑玉姝笑了笑,擲地有聲答:“我們連三千裡路都快走完了,還怕什麼屯田!”
王巧珍等了半晌,見對方始終氣定神閒,忍不住問:“玉姝,莫非你知道廖小蝶?”
“知道啊。聽說,廖表姐是侯爺堂妹的女兒,夫家姓龔,表姐夫現任西蒼知州。”薑玉姝如實答。
王巧珍搖了搖頭,“你肯定不甚清楚!”
“確實不清楚。我剛進門侯府便出事,還沒來得及認識親戚呢。”薑玉姝不動聲色,微笑問:“嫂子,不知廖表姐是什麼樣的人?”
王巧珍抬高下巴,慢條斯理答:“旁支遠親,寒門小戶庶女,父母早亡,家境貧窮無以為繼,投靠了靖陽侯府,憑著一張慣會哄老人高興的嘴,一住多年,耍儘心機,險些成了世子側夫人。”
“側夫人?”薑玉姝吃了一驚,“這我倒是真沒聽說過。”
王巧珍鄙夷道:“上不得台麵的齷齪事兒,公婆不準人提,誰敢嚷嚷?”
薑玉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不止呢。”王巧珍滿臉嘲諷,冷笑告知:“廖小蝶當不上世子側夫人,便打弘磊的主意。”
薑玉姝愕然,驚訝問:“她似乎是和世子同齡吧?”
“嗯,比弘磊大四歲。”王巧珍眯著眼睛,鄙夷道:“我前腳進門,她後腳投奔入府,當年弘磊才十二歲。哈哈哈,廖小蝶一心想攀高枝兒,挑挑揀揀,拖成了老姑娘,急得勾引二弟,結果敗露,侯爺大發雷霆,婆婆才匆匆把她許配給龔益鵬。”
“這、這夠稀奇的。”薑玉姝難以想象。
王巧珍笑吟吟,眼底閃過一抹幸災樂禍之色,柔聲說:“如今,小蝶是西蒼的知州夫人,你可要小心些,千萬看緊弘磊。”
薑玉姝斜掠鬢發,遲疑道:“不至於吧?她已是有夫之婦,應該不敢胡鬨的。”
“嘖,你不懂,那女人可不一般。”王巧珍篤定道:“若是不信,儘管等著瞧!”
不一般?有多能耐?薑玉姝困惑不解。
夜間
小炕桌上油燈光搖曳,薑玉姝提筆蘸墨,給遠在都城的父親回信。
“貪墨案過去沒多久,失地庸州仍未收複,西蒼將士與北犰幾次交戰,戰況均不妙。”郭弘磊神情凝重,推測道:“如此看來,即使都中尊長囑托過,親友也不可能太關照咱們。”
薑玉姝抬眸問:“我們主要得靠表姐夫和穆將軍,對吧?”
郭弘磊點點頭,“按律,十六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人充軍,其餘人屯田。穆將軍是父親故交,現任西蒼長平衛指揮使,經商議,男丁將去投西蒼衛。你們則待在州城,由表姐夫安排屯田事宜。”
“老夫人非常信任表姐夫妻,已認定郭家將被分到西蒼城郊屯田。”薑玉姝擱筆,話鋒一轉,卻道:“但依我猜卻未必然。”
“哦?”
薑玉姝吹了吹家書未乾的墨跡,娓娓分析道:“庸州被北犰敵兵屠殺十餘萬人,為了充實邊塞,朝廷責令眾多流犯前來西蒼。如今戰火未息,越往北越危險,人心惶惶,百姓紛紛南下避難,流犯卻身不由己。因此,可想而知,略有權勢的流犯便會打點官府,力爭待在安穩之地屯田。”
“此乃人之常情。”郭弘磊鋪紙,低頭給舅舅寫信,“即使淪為流犯,也會儘力保護自家老弱婦孺。”
薑玉姝直言不諱道:“所以嘛,僧多粥少,表姐夫雖是知州,卻也不一定能幫忙。況且,靖陽侯府先時顯赫,因著貪墨案敗了名聲,恐怕不少人正等著踐踏咱們呢。”
“你怕不怕?”
薑玉姝頭一昂,“怕有何用?走一步看一步!”
郭弘磊讚賞一笑,冷靜道:“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大不了另想辦法。”
“正是。”薑玉姝心思一動,懷著好奇,字斟句酌地問:“哎,我曾幾次聽你聊起穆將軍和表姐夫,卻從未聽你提廖表姐,難道不熟悉嗎?”
郭弘磊當即皺眉,轉瞬又舒展,淡淡答:“交情淺,稱不上熟悉。”
薑玉姝目不轉睛,微笑問:“奇怪,聽說表姐寄居侯府多年,你們之間居然不熟悉?”
牆邊不少人已入眠,鼾聲裡,郭弘磊簡略答:“男女七歲不同席。表姐當年投奔來時,已經是大姑娘,我卻正忙於功課,極少碰麵,即使見麵也沒什麼可聊的,”
薑玉姝點點頭,順勢問:“那,表姐夫呢?”
“他是父親同僚之子,中第後請父親幫著謀了個縣令的缺,如今已升為知州。”郭弘磊耐性十足,“雖是平輩,可龔兄年長十歲,從前我年紀小,與他聊不到一處,故也不甚了解。”
“原來如此。”薑玉姝眸光水亮,暗忖:看得出來,他不喜廖小蝶……思及此,她鬆了口氣,心生愉悅,輕快道:“行啦,不愁了,一切等到達西蒼便明朗。後天早起趕路,你有傷在身,快去歇息,養精蓄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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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天剛亮,驛所內外便熱鬨起來了。
張峰挑了幾個強壯驛卒暫補已逝同伴的缺,押解犯人繼續北上。
“意外休整了三天,絕不能再耽擱。彆磨磨蹭蹭,趕緊坐好!”負傷的官差和犯人無法步行,他不得不多弄了幾輛板車,催促道:“僅剩兩百多裡路,快走!”
車輪吱吱嘎嘎,數日後的傍晚,一行人風塵仆仆抵達西蒼。
置身於陌生邊塞,郭家人走向城門,百感交集,忐忑不安。
“終於到西蒼了!”薑玉姝盯著城門,內心五味雜陳,“咱們足足走了三千裡路!”
郭弘磊緩緩道:“可算到了。”
“二哥,”郭弘軒迷茫掃視四周,眼眶忽然一熱,淚花閃爍,哽咽道:“我真想回家。”
眾人一聽,頓露悲傷之色,哀切低落,步伐沉重。
郭弘磊拍了拍胞弟肩膀,勸慰道:“彆傷心,有朝一日,我們總會回去的。”
這時,幾名官差從板車上拎起細鐵鏈,抖開整理。張峰清了清嗓子,心平氣和,吩咐道:“要進城了,老規矩,除重傷患之外,把其餘犯人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