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仍是兩根鐵鏈,仍是郭弘磊率先挺身而出。
但當薑玉姝身形一動時,郭弘軒卻擦乾眼淚搶步上前,鏗鏘有力說:“來,鎖我!”
郭弘磊朗聲道:“好!”
緊接著,郭弘哲也擠上前,伸手道:“序齒該是我先。四弟,讓讓。”
“三哥,上次進城時是你先,這次理應讓給我!”說話間,郭弘軒主動撈起鐵鏈,熟練鎖了自己的手腕,令眾官差啞然失笑。
“軒兒——唉。”王氏欲言又止,心酸難言。
薑玉姝欣然讚道:“兩個弟弟愈發懂事了,敢於擔當,這很好。”
“家逢巨變,真是苦了孩子們了。”王氏摸了摸孫子腦袋,險些落淚。
張峰一揮手,“走,進城,隨我去交差!”
三千裡長路漫漫,途中時常橫穿州縣,薑玉姝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遊街示眾。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邊塞遼闊,雄渾壯美,自古民風剽悍,粗獷直爽。
走著走著,薑玉姝莫名興奮,趁機仔細觀察西蒼街市:
邊塞自是遠比不上都城富庶繁華,衣料首飾脂粉一類的鋪子稀少,當鋪客棧等頗為冷清,但酒肆極多!各式各樣的酒幌迎風飄揚,酒香濃鬱,幾乎座無虛席,熱鬨非凡。
醉醺醺的客人紅頭脹臉,或唾沫星子橫飛高談闊論,或拍桌破口大罵,或爛醉如泥趴桌昏睡。店小二們聲嘶力竭地招呼,忙得不可開交。
風一吹,街上滿是酒香。那些人醉得稀裡糊塗,怎麼過日子?薑玉姝歎為觀止。
片刻後,旁邊巷內走出三個醉酒男人,勾肩搭背,赤膊拎著酒壇子,踉踉蹌蹌東倒西歪,邊走邊喝。他們旁若無人,發現一隊官差用鐵鏈押著兩串流犯,頓時笑嘻嘻,手舞足蹈,大著舌頭嚷:“喂!乾、乾什麼的?”
“哈哈哈,兩串兒,有意思!”
“你們、你們為什麼這樣?上哪兒去?”
酒鬼攔路,胡言亂語。薑玉姝屏息避開,大喊:“張大人!這幾個人喝醉了,攔路搗亂。”
“怎麼回事?”郭弘磊聽出了妻子嗓音,轉身便想靠近,卻苦於手腕被鎖,行動不便。
領頭的張峰握著刀柄,匆匆往回走,不滿地問:“誰搗亂?來人,快把他們轟走,少耽誤趕路。”
“是!”
然而,官差剛動手,其中一個酒鬼卻看直了眼,撲近欲摟抱薑玉姝,淫/笑道:“小娘們,來,陪哥哥樂一樂,喝、喝幾杯!美人兒,咱們親熱親熱。”說話間,他甩動酒壇子,酒液四濺。
薑玉姝躲閃不及,被潑了一臉酒,勃然變色,想也沒想,揚手照著登徒子的臉就是一耳光!
“啪~”,清脆響亮。
她橫眉冷目,厲聲嗬斥:“滾!”
話音剛落,郭弘磊攜著一縷勁風趕到,他二話不說,迎麵便一拳,旋即抬腿狠踹,當場把無禮之徒踹得飛出丈餘!
“啊——哎喲咳,咳咳咳。”酒鬼鼻血長流,捂著腹部蜷縮,痛苦咳嗽幾聲,“哇”地大吐,惡臭熏天。他疼得清醒了,臉紅脖子粗,口齒不清地罵:“王八羔子,你是誰?報上名來,老、老子饒不了咳咳,你死定了!”
妻子被調戲,丈夫豈能忍?
“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放肆!”郭弘磊臉色鐵青,目光冰冷肅殺,大步疾衝,拽得鐵鏈嘩啦響,家下人不知所措。
這是薑玉姝第一次見丈夫出離憤怒。
“好、好了!”她急忙阻攔,兩隻手捉住暴怒之人的右臂,勸道:“我打了他,你也打了他,夠了,不要再打。冷靜些,莫跟酒鬼一般見識。”
郭弘磊激憤填膺,臂膀堅實如鐵,咬牙說:“你放開,我倒要瞧瞧他的身手!”
“不放!”薑玉姝使勁拖著人後退,“我們繼續趕路,彆理睬他。”
張峰吩咐手下把酒鬼攆到牆邊,催促道:“幾個酒瘋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全是胡言亂語,不值得動怒。走吧,接著趕路。”
王氏等人也勸說:“教訓了他就好,不可打傷人
“二哥,你身上有傷,當心傷口裂開。”
“弘磊,算了罷,跟那種人計較什麼?”
家人七嘴八舌勸了半晌,郭弘磊才慢慢冷靜。他昂首,用力閉目,長歎一聲,抬手抹去妻子臉上的酒液,內疚道:“又讓你受委屈了。”
習武之人手粗糙,溫熱有力,長著硬繭。薑玉姝被撫得臉頰生疼,想躲卻又沒躲,豁達道:“我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已經出氣了,並不覺得委屈!”
郭弘磊飽含歉疚,低聲安慰妻子一番,才麵無表情地趕路。
天擦黑時,一行人站在專用於關押流犯的牢院前,等候清點。
“算日子,你們遲了三天。”西蒼官員埋頭翻看名冊,一板一眼道:“途中死了四個犯人?毒蛇咬死、病死和——刀傷?為何有刀傷?莫非你們濫用私刑了?”
“您誤會了,我們怎麼敢動私刑?”張峰趕忙奉上另一份冊子,解釋道:“我們倒黴,被逃兵攔路劫殺,傷亡慘重,被迫休整三天。您請過目,一切意外變故均有齊全的證據。”
官員審查證據冊,把名冊遞給手下小吏,吩咐道:“時候不早,趕緊清點犯人。”
小吏躬身領命,隨即威嚴道:“郭氏犯人,一個一個地上前報姓名,不準擁擠!”
於是,眾人便挨個上前,核實無誤後,官差才給解開鐵鎖。
暮色四起,薑玉姝揉揉手腕,腰酸腿疼,頭發和臉頰泛著酒氣,黏糊糊。
“那酒鬼實在可惡,瘋瘋癲癲的,活該挨打,姑爺最好打斷他的手腳!”翠梅忿忿不平,氣呼呼。小桃解下水囊,倒水浸濕帕子,“姑娘,擦擦臉吧?一會兒有了熱水再徹底洗乾淨。”
薑玉姝欣然接過帕子,嗔道:“今日之事,教訓兩下出出氣可以,打斷手腳卻過了。出門在外,最忌衝動,凡事都要適可而止。”
郭弘磊從背後靠近,仗著個兒高,輕鬆拿走濕帕子,親手為其擦拭臉頰酒漬。他餘怒未消,聞著酒氣更是不快,完全無法容忍妻子被輕薄,恨未能打得酒鬼磕頭求饒。
“你——”薑玉姝嚇一跳,下意識後仰,“不用了,我自己會擦。”
郭弘磊俯身,放輕力道,笨拙地幫著擦拭,沉聲說:“彆動!那人出言不遜,還潑你一身酒,確實活該挨打。”
“他已經得到教訓了。你出手時,我看得特彆解氣!”薑玉姝愉快道。
王氏在不遠處,皺著眉,不悅地拉下臉,“咳咳!”
薑玉姝頓感頭疼,立刻試圖拿回帕子,小聲說:“帕子還我,你去忙。”
“眼下有什麼可忙的?”郭弘磊右手高舉。
“給我吧。”薑玉姝踮腳,“再不給就搶了啊。”
郭弘磊挑眉道:“你儘管試試。”
“那是小桃的,還不鬆手?”薑玉姝轉來轉去,卻總是夠不著,喘籲籲,累得揪住對方領口問:“還不還?”
幾個丫鬟掩嘴偷笑,郭弘磊莞爾,劍眉星目豐神俊朗,歸還手帕,嚴肅問:“袍子若是撕爛了誰縫補?”
薑玉姝擦了擦汗,“你自己補!”
下一刻,忽有人驚喜喊道:“廖姑娘?”
“快看,是廖姑娘!”
“老夫人,廖姑娘來了!”
王氏大喜過望,急切問:“小蝶來了?在哪兒?”
廖小蝶?
薑玉姝精神一震,剛轉身,便見沉沉暮色裡奔來一嬌小玲瓏女子,身穿大紅撒花衣裙,奔向王氏哭道:
“老夫人!我可算把您盼來了,這一路上,家裡還好麼?”
王氏一把接住外甥女,老淚縱橫,哀傷答:“侯爺和耀兒死了,除爵、抄家、流放,還怎麼好呢?”
“我遠在西蒼,接到噩耗時簡直不敢相信。”廖小蝶嗓音沙啞,尖臉杏眼,鼻翼一粒小黑痣,關切問:“您身體如何?”
王氏苦笑了笑,“唉,一把老骨頭,能活一日是一日罷了。”
薑玉姝疑惑問:“表姐的嗓子,是病了嗎?”
“天生的。”郭弘磊答。
數人見禮寒暄,廖小蝶腰肢一扭,杏眼圓睜,撫著心口震驚問:“啊喲?這、這是嫂子吧?”
騷蹄子,裝什麼傻?王巧珍暗中恨得咬牙切齒,勉強擠出微笑,質問:“不過兩年未見,你竟不認得我了?”
“哪裡!”廖小蝶搖搖頭,親昵握住昔日高貴世子夫人的手,憐憫道:“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隻是、隻是嫂子如此憔悴,真叫人心疼。唉,事已至此,望你儘快節哀。”
王巧珍曬得黑瘦,粗布蓬頭,渾身上下無妝飾;廖小蝶白皙俏麗,佩戴一套翠玉首飾,脂香粉滑。兩人麵對麵,雙手交握,黑白分明。
霎時,一貫心高氣傲的王巧珍被深深刺痛了,猛抽回手,硬邦邦問:“不節哀還能如何?”
王氏沉痛道:“無論如何,日子總得繼續過。”
廖小蝶恭順頷首,卻聽身後傳來低沉渾厚的一聲:
“表姐。”
廖小蝶瞬間心如擂鼓,下意識抻了抻衣擺,抬頭挺胸,端莊轉身,卻見一對夫妻並肩走來。她一僵,笑凝固在唇邊,未達眼底。
郭弘磊扭頭對妻子說:“這位便是廖表姐。”
薑玉姝上前,淺笑道:“表姐好。”
“你是玉姍吧?”廖小蝶杏眼一眨不眨,左手藏在袖內,塗了蔻丹的紅指甲幾乎戳破掌心,和善讚道:“真是難為你了,剛成親便跟著弘磊吃苦。”
措手不及,薑玉姝結結實實愣住了。
王巧珍撲哧一笑,“小蝶,你認錯人了!”
廖小蝶眨巴杏眼,訥訥問:“都中信上說弘磊匆匆成親,不是已聘定的玉姍,還能是誰?嫂子快彆說笑了。”
郭弘磊輕輕攬住妻子雙肩,正色告知:“表姐,我與玉姍並未成,這是玉姝。”
遮遮藏藏,更易惹難堪,不如主動攤開!薑玉姝飛快打定主意,微笑道:“玉姍是我的妹妹。”
“啊?原來你是玉姍的姐姐?這……”廖小蝶雙目圓睜,凝視郭弘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王氏瞥了一眼心中的喪門星,打岔問:“小蝶,怎麼不見益鵬?”
廖小蝶一拍額頭,歉意答:“瞧我這記性!光顧著問這問那,卻忘了大事。”她湊近,啞聲告知:“這兩年西蒼不太平,益鵬公務繁忙,連日歇在衙門裡脫不開身,他讓您老安心休息一陣子,過幾天將親自來請安,詳細商議充軍屯田事宜。”
“好,好,”王氏如釋重負,含著淚,顫聲說:“有你們這番話,我便放心了!唉,人生地不熟的,幸虧你和益鵬在此照顧,否則,處境簡直不堪設想。”
哼,老虔婆,你也有求我的時候?
當年,你婆媳倆高高在上,肆無忌憚地諷刺折辱人,如今竟敢妄想我的照拂?
老天有眼,賜予我報仇的機會,你們等著受報應吧!
廖小蝶內心恨意滔天,臉上卻熱情洋溢,感激地說:“我和益鵬均受過靖陽侯府幫扶,親戚之間,本就應該彼此關照。”
“對!對!”王氏眉開眼笑。
暮色消失,夜幕降臨。
張峰交完差,率領手下走向郭家人。
薑玉姝瞧見了,忙問:“張大人,交差可順利?”
“還算順利。”張峰抱拳道:“二公子,就此彆過了。”
郭弘磊仍吊著左臂,卻也抱拳,鄭重道:“一來一回六千裡路,各位多保重。”
“多謝,告辭!”
“告辭。”
風雨同行三千裡,薑玉姝不舍地揮了揮手。
張峰轉身,一行官差快步走遠,背影消失在黑夜裡。
這時,西蒼小吏喝令:“天黑以後,禁止流犯外出,立刻進去!”
廖小蝶歎了口氣,“老夫人,您進去歇息吧,改日我再來探望。”
“好,我等著你和益鵬!”王氏滿懷期待。
你等死吧。廖小蝶暗暗冷笑。
牢院雖破舊簡陋,但十分寬敞,關押著三百餘流犯。郭家百餘人被分到西側,一排共十來間空房。
此處允許犯人花銀子買鋪蓋、食物和熱水,比起驛所,日子舒適多了。
“哎喲,終於能踏實歇會兒了!”薑玉姝洗了個熱水澡,昏昏欲睡,窩在椅子裡擦頭發,喃喃說:“切記,明早誰也彆叫我,我快累死了,想睡個心滿意足的覺。”
“行!”翠梅麻利疊衣裳,“奴婢記住了,一定不讓任何人打擾姑娘。”話音剛落,虛掩的房門卻被敲響:
“叩叩~”
“誰呀?”翠梅跳下通鋪拉開門一看,忙恭敬道:“二公子。”
郭弘磊問:“你們姑娘歇下了?”
“還沒呢。”
郭弘磊淡淡道:“我有要事找她商量。”
翠梅會意,“那您請進,奴婢沏茶去。”
今夜,無論如何都要徹談裴文灃一事!郭弘磊暗下決心,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