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薑玉姝目瞪口呆,微提裙擺疾走幾步, 探身俯視矮坡下, 嘶啞嗓音驚訝問:“果真是吃了土豆中的毒嗎?那一家有幾口人?要不要緊?”
“真的!”裡正仰著頭, 氣急敗壞,喊道:“是劉老柱,他八成趁著幫忙搬糧種的時候偷藏了些, 今兒撒謊腰疼乾不了活, 躲在家裡弄吃的,結果一家四口全被毒倒了!”
薑玉姝既擔心又氣惱,胸口急促起伏, 匆匆下坡, 不可思議地問:“這幾天,我生怕有人誤食中毒, 再三再四地提醒村裡‘發芽或表皮泛青紫綠色的土豆含毒’。為什麼還有人家敢吃?難道他們沒聽見告誡嗎?”
“唉。”年輕的裡正愁眉苦臉, 尷尬答:“我才剛聽說的,不太清楚。或許是真沒留心聽,或許、或許——不怕死吧。在我們村, 老柱兩口子愛貪便宜, 一早出了名的。”
坡地土壤鬆軟, 薑玉姝深一腳淺一腳,鞋子裙擺沾滿泥巴, 忍不住怒道:“聽起來, 他事先多半知道有毒。明知有毒, 居然還敢冒險嘗試?而且是帶領全家人一起吃?簡直荒唐!”
翠梅攙扶著下坡, 小桃和潘嬤嬤、周延妻緊隨其後。小桃勸道:“您彆急,慢點兒。”
官差握著刀柄觀望,“大人,您看該怎麼辦?”
“哼。”劉桐俯瞰曠野風景的雅興一掃而光,拉長了臉,不悅道:“不聽勸誡的鬼祟小賊,有誰強逼他中/毒麼?他分明自討苦吃。”
“活該!”眾官差絲毫不同情。
劉桐歎了口氣,跟隨薑玉姝下坡,無奈道:“罷了。走,本官得去瞧瞧,以免被鄉民背後指責不關心老百姓。”
下坡途中,翠梅亦嗓音沙啞,抱怨道:“唉,這幾天,我們一再地勸告鄉民,嗓子都啞了,沒想到卻被偷糧賊當成耳邊風。”
薑玉姝立即止步,隱隱擔憂,扭頭囑咐:“你個傻丫頭!今後彆口無遮攔的,不準當眾嚷嚷‘誰偷誰賊’,人皆好麵子,萬一激怒村民,我們勢單力薄,有理也難辯,隻會白白吃虧。”
“對。”潘嬤嬤附和道:“人家村裡的家務事兒,不與咱們相乾,少插嘴。”
翠梅一陣後怕,慌忙四顧,訕訕道:“我一時沒多想,往後會留心的。”
兩刻鐘後,一行人騎馬的騎馬,趕車的趕車,一窩蜂似的湧進中毒人家院子裡。
堂屋門口,一家四口靠著牆,中年夫妻及一雙兒女。其中,兒子劉冬十九歲,女兒劉小秋十五歲。個個臉色蒼白,氣息奄奄,地上吐了大灘穢物,臭味刺鼻。
村裡大事小事堆積成山,劉三平焦頭爛額,無奈問:“老柱叔,官府明明白白告訴有毒的東西,你一家就沒聽見嗎?悄悄地煮了吃,果然中毒了!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同為一姓,家家戶戶之間均沾親帶故,礙於情麵,他舍“偷偷”而用“悄悄”,內心十分鄙夷。
劉老柱“哇”地嘔吐幾下,抬袖一抹嘴,眼皮上瞟對方,虛弱答:“喲,三平,自打你當上裡正,真是越來越威風了,壓得老叔不敢吱聲。”
“行啦,人現在是裡正了,你算哪門子的‘老叔’?快閉嘴罷。”老柱妻摟著女兒,白了丈夫一眼,愁苦說:“三平,你以為我們樂意冒險嗎?還不是因為家裡沒糧!眼看孩子要餓死了,逼不得已,才弄些糧食充饑。”
劉三平年輕輩分低,鎮不住局麵,氣得乾瞪眼,直白質問:“上次北犰賊放火燒莊稼,並未燒毀你家後山的兩畝苞米,前幾天我還見這院子裡堆滿苞米,怎會缺糧?算起來,你家應該是全村最富足的。”
“少胡說八道!”劉老柱惱羞成怒,老柱妻臉色慘白,懊悔哀嚎:“我們一家可倒黴,誰知土豆真的有毒呢?”
薑玉姝與縣丞前後腳邁進院內,尚未站穩,她便聽見對方最後一句,登時皺眉,困惑問:“難道你之前一直認為我們撒謊?”
“咳咳,嘔。”劉老柱又吐了兩口,哭喪著臉,喘籲籲答:“我曾幫鎮上的老爺種地,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卻、卻隻能吃個半飽。哼,東家不僅忒吝嗇,還瞎說糧種有毒,我不信,拿了些嘗嘗,根本沒毒。但這次——嘔……”他捂著肚子蜷縮,吐得眼前發黑,直不起腰。
薑玉姝定睛審視中毒之人的氣色,聽完哭笑不得,險些氣個倒仰,搖頭道:“事關重大,我怎麼可能撒謊騙人?”
“無知愚蠢的東西!”劉桐昂首,官袍袖一甩,嚴厲斥罵:“本官親自督辦的差事,你們一家不僅不用心勞作,甚至偷吃糧種?膽子夠大的,莫非是想上縣衙公堂轉轉?”
劉老柱夫婦立刻慌了,強撐著身體,趴在嘔吐穢物裡磕頭求饒:“大人饒命!草民知錯了,求您開恩饒恕一回,下次再不敢了。”
慮及是因土豆而毒倒一家四口,薑玉姝想了想,小聲勸說:“大人息怒,彆和糊塗人一般見識,畢竟四條人命,可彆出什麼事故。”
“唉,對著這等無賴小人,本官實在頭疼,無計可施。你若有辦法便試試。”劉桐單手扶了扶烏紗帽,煩惱地彆開臉。
薑玉姝點點頭,對裡正說:“土豆是朝廷賜下的,沒給配解/藥。你快設法催他們吐乾淨,並沏一壺濃茶來,多灌他們喝濃茶。另外,再熬些甘草綠豆湯,等他們緩過來了慢慢兒喝。”
“濃茶和甘草綠豆湯?這個不難,我立刻叫人弄!”劉三平熱汗淋漓,轉身安排老柱親戚幫忙救人,並挽起袖子,叫上幾個幫手,捏著鼻子,七手八腳地動手催中毒之人嘔吐。
惡臭難聞,看熱鬨的人群捂著鼻子,紛紛後退。
“爹、娘,你倆怎麼又乾這種事啊?”十五歲的女孩兒羞臊窘迫,滿腹怨氣。劉小秋吃得少,中毒淺,雙手捂著臉,埋怨道:“我和哥問起的時候,你們拍著胸口說是撿官府扔下的……丟人,太丟人了。”
眾目睽睽之下,置身冷嘲熱諷之中,十九歲的小夥子十分難堪。劉冬一抬頭,見薑玉姝蹙眉打量自己一家,瞬間羞慚至極,倉惶低下頭,恨不能當場鑽地縫躲藏!
其實,薑玉姝初踏進村察看耕地時,劉冬第一眼便看呆了,不由自主地跟隨,目光癡癡,驚奇暗忖:天呐,世上居然有這麼標致的女人?
那眉眼、那鼻子、那唇齒,舉手投足間,身姿端莊嫻雅……劉冬無法自控,一見傾心,緊張跟蹤,直到被父母叫回家乾農活。
擁擠中,人群索性退到圍牆外。
薑玉姝始終被家人和劉桐的官差圍護,她佯作未察覺四周種種眼神,鎮定從容。
救治一通後,所幸吃得不多的四人逐漸好轉,神智清醒。
隔著圍牆,劉桐威嚴問:“他們一共偷了多少糧種?又分彆吃了多少?”
幾個與劉老柱有仇的好事村民殷勤答:“大人稍等,草民去探探。”說完,他們便跑進灶房翻找,迅速端著一小半筐土豆,湊近邀功似的說:“大人請看,這些已經蒸熟了,至於還有沒有生的,草民不敢搜。”
劉桐稍一思索,對薑玉姝說:“官府有言在先,都怪村民不聽勸誡。忙碌多日,你回去歇會兒吧,養精蓄銳,從明日起,最好每天去地裡看一看。”
“您放心,我會密切盯著莊稼的。”薑玉姝福身以告彆,帶領家人離去。
隨後,劉桐黑著臉,厲聲喝道:“豈有此理!竟有人敢從本官眼皮底下偷糧種,顯見根本沒把官府放在眼裡!恐怕他們也敢去地裡偷挖,這還了得?來人,給我搜,把他偷的全搜出來!”
“是!”官差領命,帶刀進劉老柱家搜查。
薑玉姝尚未走遠,了然道:“劉大人在殺雞儆猴。” “確實該整治一番,以儆效尤。”管事周延有些擔憂,“否則,今天西家偷、明天南家偷,咱們這些屯田的人沒法交差。”
同伴紛紛頷首讚同。
夜間·臥房
“嘶~”薑玉姝疼得吸氣。
在旁做針線的小桃扭身問:“很疼嗎?”
“我看結痂了,試著一撕,結果傷口沒愈合,有點疼。”薑玉姝對著小銅鏡,審視額頭傷口。
翠梅勸阻道:“既然傷口沒愈合,您快彆碰它了,仔細撕裂落下疤——咳,小心些。”
“那天他說,”回憶驀地湧上心頭,薑玉姝放下銅鏡,挽袖磨墨,“假如我落下疤痕,索性露著額頭嚇唬人取樂,解解悶。”
“二公子說的?”小桃抬頭,眼神柔柔。
翠梅安慰道:“放心,肯定不會落下疤痕的!姑爺想必是在說笑。”
“嗯。”薑玉姝忍俊不禁,笑著笑著,卻慢慢停下磨墨的動作,神色凝重,喃喃說:“他們走了七八天,在軍中也不知過得怎麼樣。”
小桃愁腸百結,憂切問:“公子走之時傷勢未愈,帶傷奔波,艱難可想而知。或許,他正在上陣殺敵?”
薑玉姝不懂行軍打仗,搖了搖頭,遲疑答:“晚上黑漆漆的,北犰有可能偷襲,但大陣仗應該在白天。否則,擁擠混亂中估計會誤傷自己人。”頓了頓,她不安地說:“至於他們的傷勢,我特地求得潘大人答應關照,如無意外,應該已經痊愈了。”
“聽三嫂說,赫欽衛駐在離劉家村不遠的蒼江邊上,近歸近,但軍紀嚴明,兵丁未經允許不能外出的。”翠梅道。
薑玉姝先是點頭,而後詫異問:“三嫂是誰?”
“裡正的妻子。”翠梅一拍手,前仰後合,樂道:“他們家取名可隨便了。譬如,裡正三兄弟,分彆叫大平、二平、三平。而裡正的兩個兒子,分彆叫大牛和小牛!哈哈哈。”
薑玉姝繼續磨墨,溫和道:“劉家村民隻求日子太平富足,大多目不識丁,取名簡單樸實。你呀,彆動不動就笑話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