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晨風沁涼, 田野草木露珠點點, 打濕了行人鞋麵。
“駕!”兩名官差負責趕車, 鞭子一甩,小馬車吱吱嘎嘎前行。車上除了主簿莊鬆,還堆滿修渠所需的各式農具, 並有水囊與乾糧。
“幾十丈寬?”翠梅不敢置信, 驚奇追問:“真有那麼寬闊嗎?我從未見識過大江,倒想去開開眼界。”
一如在流放途中,三人親密並行, 便於互相攙扶。小桃也好奇, 接腔問:“蒼江水麵那麼寬,庸州和西蒼兩岸人渡江豈不是很麻煩?”
薑玉姝居中, 邊走邊答:“我親眼目睹, 江麵確實寬闊,聽說沿岸有好幾個渡口,想過江的人就去乘船。”
“蒼江離劉家村遠不遠?”翠梅饒有興趣。
薑玉姝想了想, “那天, 我們走了大半個時辰吧, 不算遠。”
劉三平聽了半晌,樂嗬嗬答:“噯, 不遠!”說著他側身, 抬手遙指北麵群山, 笑道:“你們看, 一穿過那道山穀就是蒼江,我們劉家村有渡口,在江岸往東七八裡處。”
“沒錯,我記得路。”薑玉姝極目遠眺,欣然讚歎:“上次剛走出穀口,抬頭即見水霧白茫茫的江麵,那一片石岸陡峭,水聲轟隆隆的,氣勢磅礴,風光壯美。”
管事周延神往地說:“如此一聽,有機會我定要去見識見識!”
“咦?”翠梅頻頻扭頭,盯著北麵群山琢磨,疑惑問:“裡長,我估摸了一下,劉家村距牧河三十裡,蒼江似乎差不了多遠。你們怎麼不乾脆引蒼江水?”
“引蒼江?不行,那可行不通!”劉三平連連搖頭。
翠梅追問:“為什麼不行?牧河隻是支流,水量比不上蒼江。”
薑玉姝撲哧一笑,拍拍同伴肩膀,提醒道:“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穀口石岸陡峭,難以開挖。”
“何止石岸?那是幾座石頭山,恐怕猴年馬月也鑿不穿。”劉三平扛著長柄柴刀,充作兵器。
“原來如此。”翠梅恍然大悟。
劉三平又道:“其實,就算鑿得通,我們也不敢引蒼江水。”
薑玉姝一愣,訝異問:“這又是何故?”
“唉,你想想,那天大夥兒去蒼江是乾什麼的?”劉三平非常忌諱。
薑玉姝略一沉思,了然答:“哦!我明白了。”
“到底是為什麼?”周延妻快走幾步湊近,“我沒聽明白。”
薑玉姝耳語答:“那天遭遇敵兵,我們險勝,軍中千戶吩咐把敵人屍體丟進蒼江喂魚。或許自古便是慣例了。”
“嘖嘖。”周延妻縮了縮脖子,“這麼一說,忌諱的人簡直不敢吃蒼江魚!‘臟’,晦氣。”
魚啃屍?人吃魚?
薑玉姝不禁毛骨悚然,嚇得一個激靈,身體歪了歪。
糟糕!她會摔嗎?一路尾隨窺視的劉冬急了,不由自主脫口喊:“哎小——”
豈料,話音未落,他自己卻不慎一腳踩空,整個人栽進了近在咫尺的水渠裡,“啊!”
眾人一驚,紛紛止步探看。
挨得近的劉三平嚇一跳,忙彎腰拉拽,關切問:“冬子,沒摔傷吧?”
“沒,我沒事。”劉冬爬上岸,渾身沾滿腐黑淤泥,臭烘烘,狼狽不堪。
因著劉老柱夫婦生性刻薄貪婪,常無賴撒潑,結仇不少,連累兒女也不受人待見。此刻,同伴紛紛露出不滿之色,七嘴八舌道:
“怎麼回事啊?好好兒的平地走著,竟能栽進溝裡去!”
“快二十歲的人了,沒點兒穩重,毛手毛腳。”
“平坦大道都走不穩,一會兒還修什麼渠?”
其中,一名壯漢斜睨劉冬,嚷道:“三平,據我所知,老柱兩口子絕不允許兒子修渠。冬子莫不是被你哄來的吧?如果是,趕快打發他回家!免得老柱又找人麻煩。”
“就是!老柱兩口子太能鬨了,慣會撒潑耍無賴,我家可吃不消。”
劉三平忙道:“誰哄人了?我沒哄!冬子是心甘情願來幫忙的。”
劉冬臉紅耳赤,局促瑟縮著,訥訥道:“三平哥說得對,我很樂意來修渠。我、我家的地也需要用水,理應幫著開挖水渠。”
“哼。”壯漢嗤之以鼻,忿忿道:“本就是應該的!鄉親們每年輪著修渠,隻有你們家,老是找借口偷懶,十次裡頭肯來一次就不錯了。”
新仇舊恨,積怨已久。幾個壯丁氣衝衝,再度七嘴八舌。
“我、我……我家錯了,真是對不住。今後一定不再推脫!”劉冬羞愧至極,無地自容。
劉三平不斷打圓場,頭疼道:“爹娘是爹娘、兒子是兒子,都少說兩句吧,彆吵彆吵!”
薑玉姝招呼家人避開幾步,根本不了解村裡的恩恩怨怨,不便插嘴,更無意多管閒事,安靜旁觀。
莊鬆自持主簿身份,不屑與粗鄙鄉民交談,吩咐兩名官差出麵阻止,誰知一時半刻勸不停。他極不耐煩,威嚴上前嗬斥,嗓音卻被完全蓋住,氣得黑了臉。
天色大亮,驕陽漸上樹梢。
下遊水渠已乾涸,村民卻不顧修渠正事,也不顧旁人勸阻,趁此機會擺出積怨,臉紅脖子粗,你一言我一語,圍著劉冬指責其父母。
劉冬活像受審的罪犯,臉色紅了轉紫,紫了轉青,青變蒼白。初時嘗試解釋,最終閉嘴,不敢吱一聲,委屈得眼睛泛紅,窘迫得淚花閃爍。
薑玉姝見狀,既擔心鬨得辦不成正事,又難免有些同情被群起而攻的年輕人。她看看天色,耐著性子等了半晌,見村民指責不休,歎了口氣無奈上前,瞅空提醒道:“各位,天色不早了,修渠要緊。渠中一日缺水,莊稼就多旱一天,影響全村的收成。”
“對!”束手無策的劉三平立刻附和,苦口婆心勸道:“今天咱們結伴乾什麼來了?修渠啊!有些恩怨,冬子壓根不清楚,你們該找老柱兩口子理論去。”
“嘁,老子才懶得同無賴理論!”
壯漢等人狠狠責罵仇人兒子,出了口惡氣,心中痛快,便順勢停歇。
她真好,心地善良,主動替我解圍……劉冬驚喜交加,大為動容,慌忙抹去淚花,生怕在傾慕的女子麵前顯得窩囊懦弱。
“走走走!消消氣,咱們修渠去。”劉三平焦眉皺眼,先是推方才吵得凶的幾個人打頭,而後叮囑道:“冬子,你殿後,莫往前湊,再吵架我可不管了。”
“哦。”劉冬沮喪順從,無精打采,殿後走著走著,忍不住偷偷打量薑玉姝,從烏黑秀發、細白後頸、纖肩細腰……一直到鞋跟。他移不開眼,心醉神迷,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薑玉姝在前,絲毫未察覺,她心裡急,越走越快,不知不覺成了領頭的。流放三千裡,郭家上下早練出來了,幾個人腳下生風,目不斜視。
村裡壯漢訝異問:“奇了,郭家這幾個女的看著瘦弱,走起路來卻飛快。”
“簡直‘人不可貌相’!”他們一邊嘀咕,一邊不甘示弱,甩開膀子邁大步,迅速追趕。
於是,兩撥人暗中較勁,爭相領頭,沿著水渠北行至晌午時,發現第一處垮塌。
薑玉姝氣喘籲籲,抬手一指,欣喜道:“看,就是那兒堵住了!”
“終於找到嘍。”小桃和翠梅熱得臉漲紅,從車裡拿了水囊分發,擦汗喝水。
劉三平跑近一看,卻皺眉道:“兩頭都缺水,上遊肯定也堵了!唉,先挖這個吧。”他以身作則,率先扛著鋤頭跳進渠裡,吆喝道:“來,快動手乾活。”
劉冬緊隨其後,賣力揮鋤,“三平哥,我幫你!”
按事先的安排,薑玉姝帶領家人,用馬車把挖起的一筐筐泥土拖至遠處,隻來回三趟便挖通了這一處,而後繼續往北探查。
一行人走走停停,挖通四處垮塌後,渠水仍淺,始終不充沛。
劉三平汗流浹背,扛著鋤頭說:“難道上遊還有堵塞?”
“再往前三裡就是牧河了。”同伴猜測道:“或許是源頭堵了吧?春雨夏雨的,枯枝爛葉和淤泥,以前也不是沒堵過。”
劉三平點點頭,“估計是。”他猶豫不決,“咱們要去瞧瞧嗎?”
“當然要去!”莊鬆年輕氣盛,昂首挺胸,威嚴吩咐道:“天色還早,人手也充足,既是專程修渠,怎能半途而廢?少磨蹭,走,一起去看看源頭。”
眾人無法,提心吊膽,硬著頭皮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