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郭弘哲臉色蒼白,唇泛青,神態忐忑,拘謹不安。
“二少夫人。”下人們壓著嗓子躬身見禮。
薑玉姝茫然不解,久久無法回神,驚訝問:“三弟,老夫人怎麼派你上來了?”
郭弘哲正欲回答,負責押送流犯的官差卻下馬,大聲問:
“你可是郭門薑氏?”
“是。”薑玉姝勉強回神,匆匆步下台階,冷靜答:“罪婦是郭薑氏。”
這時,主簿莊鬆聞訊趕到,遠遠便熟絡笑問:“哈哈,老餘!”
名喚老餘的官差忙轉身相迎,笑答:“莊秀才,久未見麵了,最近可好?”
“尚可。”莊鬆站定,審視郭弘哲等人問:“這幾個想必便是從長平來的郭家人吧?”
老餘點點頭,“不錯。咱們縣多了五個流犯,潘大人有令,吩咐我押送他們到這劉家村屯田。”
“行!我會看著他們的。”莊鬆麵朝薑玉姝,囑咐道:“規矩你明白,不必我多說。從明兒起,你帶領他們下地勞作,休得懶怠。”
薑玉姝隻能答應,“我明白。”
“老餘,帶上你的人,今晚都歇在我的下處,咱們好好兒敘敘舊。”莊鬆在偏僻山村待久了,十分憋悶,熱情招待縣裡朋友,愉快道:“走吧,請!”
“請。”眾官差便跟隨莊鬆走了,有說有笑。
暮色中,留下一地郭家人麵麵相覷。
薑玉姝滿腹疑團,卻責無旁貸,招呼道:“既然來了,從此便一同屯田。都彆杵著,快進屋!三弟,走啊。”
“嗯。”郭弘哲提著一個包袱,彎著腰,低頭上台階,風一吹,他洗得泛白的青袍晃蕩蕩,瘦弱得撐不起袍子。
“公子,慢點兒。”親信小廝名叫胡綱,年僅十三歲,黑瘦黑瘦的。
郭弘哲點點頭,一路走,一路悄悄打量二嫂神色,生怕遭嫌棄。
“來,包袱給我。”薑玉姝剛伸手,回過神的翠梅卻搶著接過了病人的行李。
其實,薑玉姝早知長平會來人,但萬萬沒料到、婆婆竟派出天生病弱的庶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暗忖:三弟天生患有心疾,最忌擔驚受怕,赫欽兵荒馬亂,他如何待得住?萬一遇見危險需要逃命,他肯定還沒我跑得快……
無奈人已經來了,而且是經長平衛指揮使、長平縣衙和赫欽縣衙層層批準上來的,退無可退。
郭家又欠了穆康的人情,斷不宜頻繁打擾尊長,草率耗費世交情分。
思及此,薑玉姝不得不振作,安排道:“家裡人遠道趕來,想必辛苦疲累。周延、鄒貴,你們快收拾屋子,安頓他們住下。翠梅、小桃,你倆去廚房幫忙做飯。”
“是。”
薑玉姝從翠梅手中接過包袱,引領道:“三弟,你隨我來。”
郭弘哲局促頷首,指尖呈淤紫色,明顯正在發病。
須臾,“吱嘎”一聲,薑玉姝推開正房門,“快進來坐。”
“這、這是……?”郭弘哲停在門檻外,好奇掃視整潔雅致的臥房。
薑玉姝把包袱擱在桌上,解釋道:“這是你二哥的屋子,他軍務繁忙,至今才歇過一晚。農家小院,臥房少,今後隻能委屈你住在這兒了,兄弟倆擠擠。”
“不、不委屈!”郭弘哲邁進屋裡,緊張之下,脫口而出道:“這已經很好了,比長平縣好多了。”
好多了?看來,他在長平過得並不順心,很可能十分糟心。
薑玉姝不動聲色,溫和道:“彆老站著,坐。”說話間,潘嬤嬤奉上茶水,周延妻端來熱水和帕子。
“先洗洗手、擦把臉,然後坐下喝茶。”薑玉姝發覺對方一直在觀察自己的臉色,納悶之餘,儘力放軟了態度。
郭弘哲規規矩矩的,言聽計從,洗手擦臉,剛想坐下喝茶,卻倉促站直了,靦腆道:“二嫂,你也坐。”
薑玉姝搖搖頭,笑道:“不了,我得去廚房看看。三弟,無需拘禮,等吃完晚飯咱們再細聊,如何?”
“好。”郭弘哲連連點頭。
薑玉姝叮囑道:“小胡,照顧好他。”
“是!”胡綱喝水解了渴,快速整理行李,勤勤懇懇。
片刻後·馬廄旁
夕陽已墜入西山,暮色沉沉,風沁涼。
薑玉姝耐著性子,嚴肅道:“方大夫,我並非逼問,而是不得不問清楚,事關病人,請你如實相告。”
“唉喲。”方勝愁眉苦臉,暗中叫苦不迭,不時偏頭看廂房與堂屋,為難道:“府裡的家事兒,我是真不太清楚!您若想打聽,還是問胡綱吧,那小子伺候三公子多年,許多事兒都知情。”
薑玉姝倍感頭疼,略一思索,正色道:“你誤會了,我沒想打聽家務事,隻是想問問病人的病情。我雖不懂醫術,但剛才觀察三弟的氣色,他似乎舊疾複發,對嗎?”
“對。”方勝一聲長歎,猶豫半晌,支支吾吾,最終自個兒憋不住了,無奈告知:“其實,半個月之前他就發病了!當時,我立刻用早年禦醫給的方子救治,病人服藥後漸漸好轉。誰知,二公子忽然來信,請老夫人加派人手上赫欽,他一聽,當即表示樂意北上!”
薑玉姝疑惑問:“奇怪。三弟樂意,老夫人就準許了?”
方勝搖搖頭,盯著馬廄的柱子,含糊答:“老夫人初時拒絕,可三公子不停懇求,甚至罕見地使性子、鬨彆扭。咳,有天晚上、有天晚上爭吵——具體我不清楚。總之,老夫人最終答應了,派我陪同照顧。”
薑玉姝沒再追問,沉思半晌,緩緩道:“我明白了,多謝告知。既有病人,可帶了藥材上來?”
“帶了!足足三大包袱,其中有兩味名貴的,乃穆老將軍所贈。”
薑玉姝由衷地鬆了口氣,催促道:“我看病人的氣色實在是差,故有些事不敢貿然問他。方大夫,煩請儘快配幾服藥,煎好了讓他喝。”
“放心,我早已配妥,這會子胡綱應該在煎著了。”
薑玉姝再次鬆了口氣,微笑道:“很好。那進去吧,吃完飯早點休息,養精蓄銳,明早我帶你們下地!”
“哎,是。”方勝如蒙大赦,生怕對方逼問自己為難之事。
數日後·清晨
薑玉姝帶人上了坡地,忙碌查看一大片土豆,唯恐發現病蟲害。
“二嫂!”郭弘哲遠遠地招呼,被小廝胡綱攙著爬上緩坡。他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唇仍無血色,卻笑容滿麵,雙目有神。
“咦?”翠梅等人探頭,“三公子怎麼上來了?看他累的,臉都白了。”
薑玉姝詫異起身,不放心地問:“你怎麼上來了?我不是讓你在平地除草嗎?”
“忙了幾天,平地已無草可除,我上坡地瞧瞧。”郭弘哲文質彬彬,言行舉止從容舒緩,即使蹲著也是端端正正。他擦擦汗,低頭嗅聞逐漸枯萎的花朵,惋惜道:“可惜,我來遲了,錯過了盛放的時節。假如早來半個月,即可見識六十七畝綠葉黃蕊白花瓣隨風搖曳的美景。”
薑玉姝笑了笑,“明年還會有的。其實,剛開始覺得美,可多看幾天便習以為常了,沒什麼稀奇的。”
“明年?唉,我不一定等得到了。”郭弘哲悵然眺望遠處群山,喃喃道:“方大夫苦苦隱瞞,但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恐怕熬不過今年去。”
薑玉姝一愣,忙寬慰道;“胡說!病中的人容易胡思亂想,你不是正在好轉麼?再休養些日子即可康複!”
“好不了的。”郭弘哲心平氣靜,說話總是中氣不足,透露道:“小時候,父親請了禦醫為我看病,他們以為我在昏睡,其實我是清醒的,隻是精疲力倦,懶得睜開眼睛。那次,禦醫親口說,我這病是天生的,無法治愈,注定不長壽,恐怕活不到成年。”
彆說這一世,即便上一世,心臟病也難治。薑玉姝掩下憐憫,堅定道:“慌什麼?禦醫說‘恐怕’,而非‘一定’。你這病,尤其得放寬心,最忌憂愁。三弟,千萬振作些!”
“二嫂放心,我會按時服藥的,儘力多活幾天。”郭弘哲瘦得臉頰凹陷。
薑玉姝簡直沒轍,絞儘腦汁,搜腸刮肚,安慰道:“小小年紀,彆老是說喪氣話,不吉利。倘若被你二哥聽見,必定是不允許的。”
“二哥?唉,他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我特地趕來赫欽,是有幾句話想——”郭弘哲滿懷期待,輕快站起身,卻瞬間天旋地轉,踉蹌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