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澤卻是知道的,這塊畫板是阿鴆父母送給他的禮物,平日裡,少年隊畫板最為珍視。想要讓少年心情好上一些,因此他這時候送來。
無疑,達到了目的。
葉嘉澤坐在阿鴆的身旁,眼眸裡帶著一點兒笑意。他的目光不自覺下移,卻落到了少年撫在畫板邊沿的那雙手上,一時間,笑意淡去,葉嘉澤麵上露出了痛惜的神色。
阿鴆沒有察覺到。
宛如閒聊一般,葉嘉澤道:“阿鴆,你還可以繼續當我的模特嗎?”
阿鴆愣了一愣,遲疑道:“葉老師,我已經變成了這樣……還可以?”
他的視線下移,看到了擱在輪椅上的雙|腿,軟弱無力,還有暴|露在外的手,猙獰醜陋,不堪入目。
阿鴆心中一痛,忽然間,產生了一種將這雙手藏起來的衝動。甚至想要將自己的整個人,都藏到葉嘉澤看不到的地方去。
葉嘉澤就坐在他的身旁,哪裡看不出來他的反應,一時間,心中滿溢憐惜。
“你已經哪樣了,阿鴆?”葉嘉澤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很好的,不要妄自菲薄。”
這是他藏在心尖尖上的少年,是他心目中的繆斯,是所有美好的化身,怎麼會因為一場意外而改變?
阿鴆有些局促又有些困惑的看著他。
葉嘉澤心裡發酸。
曾經的時候,站在他身前的少年,如斯的清冷與驕傲,仿佛生在陽光之中,綻放出驚人的色彩與光芒。
什麼時候,也會露出這般不自信的模樣?
他溫柔的凝望著少年,直到少年有些禁不住,悄悄的垂下頭去。
“葉老師。”阿鴆小聲說,“……可是我不想要去畫室。”
葉嘉澤的畫室就在學校裡,然而阿鴆並不想要回到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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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答應了嗎?
葉嘉澤朝著他笑了笑,語氣溫和:“沒關係,那我來這裡看你就好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拒之門外。”
阿鴆點了點頭。
過了小會兒,像是想起來什麼,道:“可是陸先生他……”
葉嘉澤道:“你不用擔心,他會答應的。”
阿鴆麵上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笑容,又變得有一些黯然。
他把手藏到了袖子裡麵去了。
葉嘉澤心中一顫,忽然間,痛到了無以複加。
那雙手,明明是為了救他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而阿鴆甚至害怕到了要把手藏起來!
他在害怕著什麼,又是畏懼著什麼啊!
葉嘉澤忽然伸出了手去,不顧阿鴆的掙紮,強行把他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掌心。他輕輕摩挲著,感受著指下的每一處凹凸與崎嶇。
“彆!”
阿鴆忽然劇烈掙紮起來,拚命地想要把自己的手給抽回去。然而他病了那麼久,甚至這個時候仍然在病中。這雙手根本就沒有什麼力氣,完全擺脫不了葉嘉澤!
那雙手是如此的醜陋與猙獰,就這樣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了人眼前……
“葉老師,放開我……”阿鴆激烈的道,他的聲音不住的顫抖,“彆看了,彆看了,葉老師!”
他幾乎都要哽咽起來,連眼眶裡都漸漸彌漫上了濕氣。他看著葉嘉澤捧著那雙手,一寸一寸,摩挲上去。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溫暖的指腹滑過了自己最為醜陋的一道疤痕……
“葉老師!”
阿鴆的聲音近乎於淒厲。
葉嘉澤不管不顧,忽然間俯下身來,他牢牢地握住那雙手,一個輕柔而虔誠的吻,落在了阿鴆的手背上。
濕潤而柔軟的感覺傳來,阿鴆驀地一呆。
葉嘉澤抬起頭,專注的看著他:“阿鴆,我其實很早以前就想要這麼做的。”
他終於放鬆了力氣,阿鴆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藏到了身後。
葉嘉澤見狀莞爾,含著笑,凝望著他,不閃不避。
阿鴆局促搖頭:“太醜了,葉老師。”
葉嘉澤聞聲搖頭,溫柔的看著他:“這是你最為勇敢的證明,為什麼你會覺得醜呢?”
——雖然他半點也不希望阿鴆的勇敢,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那個人換做自己。
葉嘉澤含笑道:“……阿鴆,我曾經問過你的那件事,你考慮好了嗎?”
阿鴆愣了愣,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葉嘉澤說的究竟是什麼。
葉嘉澤道:“如果現在還沒有考慮好,那等到你畢業後也行。”
畢業……?
阿鴆突兀間明白了過來,刹那間,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迎著葉嘉澤那樣的眼神,他幾乎要招架不住,慌亂間側過了頭,卻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陸明川站在門前,無聲的看著他們,已經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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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最後,阿鴆也沒有回答葉嘉澤。
葉嘉澤也不著急,他並沒有想過阿鴆現在就答應,他隻是希望阿鴆記得他的心意而已。否則,如果以後阿鴆把他給忘的一乾二淨,那可如何是好。
他隻帶了鉛筆來到陸明川家中,其實連鉛筆都不用。但是阿鴆的精神並不怎麼好,時常都陷入困倦中,昏昏欲睡。
醫生說這是身體的正常反應,阿鴆有一些虛弱。何況,天氣也是那麼的寒冷。
冬天來了。
屋內燒的有地暖,很是暖和,然而手指依舊僵硬。
阿鴆堅持著複健,但其實每一次都堅持不了多久。
他漸漸可以端穩水杯,拿好筷子,但是在拿起筆的時候,畫出的線條依舊不住顫抖。
除卻畫板,其他的工具都被陸明川沒收。但阿鴆溜到了陸明川的書房去,那裡並沒有對他設防。他取出來了鋼筆,感受著重量,一下一下塗抹。
但他的手並不太穩當,落在紙上的線條很是嘈雜,全部都在抖。阿鴆一張接著一張的畫,這個勁頭,簡直比從前剛開始學習時還要驚人。一疊又一疊的畫紙被塗抹滿,但無一例外,比從前的水平差的太遠。
陸明川輕聲細語的安慰,讓阿鴆不要這麼焦慮,畢竟他才剛剛開始複健。
過了許久,阿鴆點點頭,放下了鋼筆。
陸明川以為他聽進去了,卻不知道,阿鴆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的這雙手,還有沒有可能好?!
他還記得從前在醫院裡,無數次會診,結果都不曾讓他知曉。無論是哪個地方的專家,無論是什麼時候,都瞞著他,無一例外。
如今他根本沒有辦法拿穩筆,無論畫什麼都在顫抖,連最基本的,連線條都拉不直——
他真的能夠好起來嗎?
阿鴆誰也沒有說。陸明川以為他已經放平了心態,渾然不知道,他已經走進了牛角尖裡。阿鴆放棄了鋼筆,他覺得可能是這支筆的重量於他有難度,他選取了最為普通的鉛筆。
鉛筆很輕,拿在手上,幾乎什麼重量都沒有。入門練習素描,鉛筆就是最主要的工具。
但阿鴆依舊覺得自己筆下的線條錯亂,分明隻是突出個立體體積、理清個明暗關係而已,為什麼還是不對勁呢?
他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對著畫紙發呆。陸明川察覺到了他的焦躁,為了讓他心情好一些,帶著他出門遊玩。冬日裡的雪景無疑是美麗的,阿鴆帶著手套,對著雪出神。
經過了繪製的宣傳海報時,陸明川產生了一個念頭,雖然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是幼稚,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這天,他回來的時候,帶了一盒子印著卡通圖案的水彩筆。
阿鴆都有一些奇怪:“你還喜歡這個?”
陸明川莞爾:“給你的。”
阿鴆還以為他是在說著玩,直到看見陸明川的眼睛不像是說笑,才明白他是認真的。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
水彩筆色彩明豔,線條也粗,是很多幼兒剛剛接觸繪畫時使用的工具。這是最基礎的入門方式,隻是阿鴆沒想到,自己學畫十幾年,有一天,居然會淪落到用水彩筆的地步。
但或許真的對他有所幫助。
阿鴆拋棄了鋼筆,拋棄了鉛筆,也沒有索要他最引以為豪的工具。他像幼兒那樣,從最基礎的學習入門。腦海裡有十幾年來的經驗,手上也有十幾年來的記憶,大概是粗粗的線條遮蓋了發抖的不足,他塗抹出來的終於能看了一些。
陸明川是個隻會誇的,向來報喜不報憂。嘴裡隻會說畫得好,問好在哪裡,就天南海北的瞎胡說一通,實際上根本不知道。
阿鴆循序漸進,一張一張的練下去,竭力使手穩定。他開始用鉛筆畫素描,臨摹所有能看得到的事與物。儘管還是控製不住顫抖的手,但熟稔一天一天的跟了上來,畢竟他有那麼多年的基礎。
這天,陸明川推了阿鴆曬太陽回來後,阿鴆開始了畫人物,大概是剛才去草坪上時遇到的小朋友。
陸明川看著畫紙上的圖案漸漸成型,忽然間,心中一動。
他道:“阿鴆,你還記得曾經答應我的嗎?”
阿鴆側頭:“什麼?”
他筆下的這幅速塗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依稀可以看出來,是當時蹦蹦跳跳的小男孩。隻不過是驚鴻一瞥,阿鴆卻執筆把他畫下。
那竟然令人有一些羨慕。
陸明川聲音低沉:“已經很久了,你答應過我,要為我畫一幅人物。”
那當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個時候,阿鴆的手還沒有受傷,一切都是好好的。
阿鴆的眼眸裡浮現些許驚訝,似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
陸明川道:“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了而已,正好你也要練習……想畫就畫,不想畫,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阿鴆似乎在回憶,好半晌了,才說:“我好像是答應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