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常熟在南菩薩手裡,會比在朝廷手裡更好?
百姓們迷亂了。
但是隻要日子能過下去,他們就不會離開常熟。
這片土地,是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他們絕不會離開這裡。
——
“小大人,吃點東西,你都忙了一天了。”夜裡,屋子裡點著油燈,仆從端著飯食過來,端給屋裡坐著的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人兒,小人兒穿著一身青色衣裳,手裡拿著刻刀,他的手指因為長期鐫刻而有了繭子,已經沒有以前那麼疼了。
小大人姓鄭,行二,都叫他鄭小二,他道了聲謝,結果對方手裡的飯菜,這才放下木牌和刻刀,他吃得很慢,很細致,細嚼慢咽,由此可見,他曾經有個很好的家室。
鄭二曾經是高郵鄭家的嫡孫,他們家是大戶人家,有莊子,有田產,是數一數二的大地主。
可南菩薩一來,一切都變了,家裡的老仆成了百姓,他們也不能住自己的大宅子,沒了仆人之後,他們家隻能棲身在小院子裡,一家三十多口人一起住。
莊子和田也不是他們的了,家裡人都要出去找活乾,不然吃不飽肚子。
也就是在那時候,南菩薩辦的“學校”開了,他因為年紀在上學的範圍內,所以也被帶去念書,他原本就有底子,很快完成了課業,脫離了文盲隊伍,又因為正好過了十歲,所以就開始做事了。
他想起最開始的時候,父母叔伯總是愁眉苦臉,他年紀小,卻也明白,他們家回不了當初輝煌的日子了,他們就跟普通百姓一樣,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出去掙。
姐妹們也開始學著製衣織布,好拿去換錢。
但鄭小二又覺得這樣很好,以前住在大宅子裡,講一大堆規矩,每個人嘴裡都夾槍帶棒,連仆人們都分著派係,哪個院的,哪個屋的,他看在眼裡,隻是不說出來而已。
上學以後,鄭小二聽先生說了很多道理。
現在在外頭來乾活,鄭小二一點都不覺得苦。
他認為自己能做到,隻要他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總有一天可以重振家裡。
他的目標是成為一個縣官,或者一個區長。
先生說了,人都得有目標,不然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那讀什麼書呢?當個傻子不也挺好的嗎?
鄭小二深以為然。
所以同伴們抱怨太累的時候,他總是不發一言,埋頭乾事。
他有時候也會想,南菩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真的是菩薩嗎?自己有沒有機會見見他?
在外頭休息的“小大人們”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屋子裡,收拾自己的東西,回給他們安排好的屋子睡覺,鄭小二也收拾了東西——他們的刻刀,還有今天已經刻好的木牌,如果弄丟了,到時候又要重新刻。
鄭小二離開屋子,外頭有人在等他。
“少爺!”比鄭小二稍大些的男孩興奮的跑過來,接過鄭小二的小包袱,“您吃東西了嗎?今天吃的是雞肉,還放了香料呢!”
鄭小二板著一張笑臉,頗有些大人模樣地說:“你不要再叫我少爺,先生說了,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南菩薩的百姓。”
男孩吐吐舌頭,他上課的時候把精力都放在認字上了,先生說的其他道理,他其實聽不太懂,他不像少爺那麼聰明,在男孩眼裡,少爺是世上最聰明的人,隻比南菩薩差那麼一點點。
兩人一起朝宿舍走去,宿舍是一棟大宅子改造的,派了士兵日夜保護看守。
鄭小二和男孩以及另外兩個孩子住同一間屋子,兩人一張床,男女都是分開住的,女孩們住在另一邊。
誰也沒有想到女孩們也可以讀書認字,然後出來做事。
不過沒人有疑慮,因為南菩薩說了,在他眼裡,世人都是一樣的,不分男女,如果隻讓男孩做事,讓女孩閒著,對男孩們太不公平了。
百姓們雖然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公平的,男孩們找到事乾就可以撐門立戶了啊。
可南菩薩都這麼說了,而且似乎還很有道理,百姓們也就輕易的接受了。
比起男孩們,女孩們在屋裡還會做些小活,她們現在已經學會縫補了,雖然手藝跟大人們的不能比,但是縫出來也還可以用,大部分都是縫補一些小東西,比如襪子之類的東西,就是縫的醜些也沒人能看見。
“你存了多少錢了?”小姑娘問身邊的同伴。
同伴縫好一隻襪子,衝她笑。
她娘告訴她的,不管有多少錢,是多是少,都不能告訴彆人。
小姑娘問不出來,也就不繼續問了,她小聲說:“我娘把我的錢都拿走了。”
說是幫她存著,她知道,都給小弟弟置辦東西去了。
以前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卻覺得有些難受。
同伴對她說:“那等你十四歲,你就自己去官衙把戶頭遷出來,你娘就拿不到你的錢了。”
小姑娘又不敢,隻能學著大人模樣歎一口氣。
“我剛剛在外頭看到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她腦袋好大,肚子也好大,胳膊和腿特彆細,好奇怪。”
屋子裡的小姑娘們都停下手裡的活,有個小姑娘小聲說:“我聽我娘說過,說這樣的人是吃不飽肚子,天天喝水,很快就會死了。”
“真的啊?”
“這多常見啊,我家鄰居就是這麼餓死的。”
女孩們打了個哆嗦,埋頭繼續乾活。
多掙一點錢,她們活下去的希望就更大些。
因為女孩也能做工,娘現在生了妹妹,也不會把妹妹溺死,或者扔掉了。
——
常熟很快就恢複了秩序,百姓們對常熟改換門庭這件事沒什麼太大的觸動,他們沒什麼信念,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加上現在的日子明顯變得好過了,隻要去錄入了身份,有了自己的木牌,就能去招工的地方找活乾了。
要是家裡沒有存糧,還能佘一些糧食,足夠撐過最開始的艱難日子。
女眷們也乾活去了,夫妻倆都能掙到口糧,一家子人,靠著夫妻倆掙得錢和糧食,不說吃上肉,但是能吃飽。
林淵是在攻下常熟一個月後到的常熟,他也不會在常熟久待,而是會派人任職,管著常熟。
關於這個人選,林淵一直沒有定下來。
他手底下的文臣太少了。
薑桂在泰州,宋石昭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他身邊,羅貫中隻想當個軍師。
宋濂還在路上——林淵都不知道自己今年能不能看到他。
其他的一些小吏,林淵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察。
“大人。”朱元璋走在林淵身側,彙報著這段時間的工作。
林淵一邊聽一邊思索,然後問道:“這次隨行的官吏當中,有沒有表現出眾的?”
朱元璋報了一個名字。
林淵的眼睛微眯,竟然是他。
吳長青就是這次跟著到常熟的人,他原本在高郵當一個縣令,聽說常熟需要人,他就立馬報了名,還提拔了手底下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高郵再怎麼做,能做到一個區長就算頂了天了,去常熟看起來危機重重,但卻是他的機會。
被冷落了這麼久,吳長青早就琢磨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
他每一項都考慮到了,卻沒考慮到南菩薩真是一個心軟正直的人。
這讓吳長青一邊感歎,一邊又對林淵越發忠心。
畢竟林淵現在對朱元璋他們心軟,將來有一天,也會對他心軟。
跟著一個心軟的主人,總比跟著一個殘暴的主人來得強。
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子,寧願從常熟的小吏做起。
林淵對朱元璋說:“再看看。”
挑選的官員,必須能理解他的意思,能忠誠的執行他下達的每一個指令。
他需要是個聰明人,卻絕不能有超出界限的野心。
朱元璋點頭,他明白林淵的顧慮。
“蔣家逃了兩人,現在被抓回來了,都是身懷六甲的女人,蔣正的妾。”
林淵想了想:“先關著,等孩子生了,就把孩子抱走。”
未出生的孩子是沒有罪的。
“至於那兩個女人,到時候把她們帶到洗衣局裡,如果表現的好,每個月就能去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朱元璋點點頭。
林淵站在窗邊,他覺得自己的心變得越來越硬。
換做是以前,他根本說不出把蔣家斬草除根這樣的話。
外頭吹著風,不冷,林淵卻緊了緊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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