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常熟以後, 林淵手裡的人就更多了,常熟畢竟是一個州, 雖然人口不算太多, 比不了上州, 但一個常數帶給林淵的人口數, 占據了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人, 永遠是立身之本。
就像曾經的“人多力量大”一樣。
人從出生到長大,至少需要十多年的時間。
勞動力越多越好, 哪怕是孱弱的人, 隻要有用處, 也是越多越好。
“朝廷準備舍棄賈福清了。”陳柏鬆手裡拿的是斥候們傳來的消息,“他們準備從附近州縣調兵, 任納哈出為將。”
林淵:“納哈出?”
陳柏鬆把書信遞給林淵:“我沒認錯?”
林淵搖頭:“你沒認錯, 那三個字是念納哈出。”
納哈出,元末著名蒙古猛將, 年紀輕輕就是太平路萬戶, 曆史上,朱元璋生擒了他,因看他拚死守城, 不忍殺他,又見他不降,於是放起北歸,納哈出回到北元, 依舊被委以重任,打退了明兵的七次進攻,最後還是明朝國力強盛之後,騰出手來對付北元,納哈出堅持到最後才投降。
最後被朱元璋封侯,賜予鐵卷丹書。
“他們什麼時候出兵?”林淵問。
陳柏鬆回答道:“月末。”
林淵思索良久:“叫朱元璋早做準備。”
陳柏鬆欲言又止。
他本身就是林家的家仆,明白什麼是尊卑上下。
林淵奇道:“你想說什麼?”
陳柏鬆這才說:“東家何不派我去?”
林淵專注的看著陳柏鬆,他看著陳柏鬆堅毅的麵龐,烏黑又銳利的眼睛,問道:“你想領兵?”
陳柏鬆說道:“論帶兵打仗,我不比他差。”
他不知道林淵為何如此重視朱元璋。
但身為臣子,不能質疑主子的決定,可這不代表他願意屈居人下。
陳柏鬆雙膝跪地,主動請纓:“願為我主分憂!”
林淵伸手將陳柏鬆扶起來,輕聲說:“你有幾分把握?”
陳柏鬆抬頭,眼神如狼:“必殺他個片甲不留!”
林淵歎了口氣:“那就你去。”
陳柏鬆提著的心放下來。
直到陳柏鬆走後,林淵才坐下,給自己斟茶,他現在不需要人伺候。
他覺得,還是自己想的簡單了,陳柏鬆他們,現在估計也開始追逐權力了。
即便他們每次打完仗,自己都要把兵符收回來,他們自己或許也很懵懂,但也已經依靠著直覺去追求這些東西。
林淵不想有朝一日,他因為忌憚和對未知未來的恐懼,對這些部下舉起屠刀。
他必須要想辦法,既能讓他們忠心,又不讓他們擁有過分的權力。
或許可以用爵位相贈。
……總歸有些麻煩。
林淵覺得如果自己穿越前是個政|治家,或許處理方法會更多一些。
可惜他不是。
朝廷終於失去了耐心,要用武力使他們屈服了,不過能忍這麼久確實已經超出了林淵的預計,他這一次要把朝廷的軍隊打怕,至少要爭取到讓泰州三地休養生息的時間。
天下越亂,就越容易建立新的規則,人們無所依靠,隻能依靠他。
如今的泰州三地,正按照他的想法在變化。
人們有工作,女人們也能走上街頭養活自己,他需要每個人都能創造價值。
如果女人們都被困在後院,那麼他會失去三分之一的勞動力,或許更多。
他需要掃盲,隻有會認字的人多了,才能提高效率。
他也需要有人做研究,發掘更多的人才。
林淵知道自己不可能建立一個理想國度。
可他想在能做到的範圍內,讓新規則代替舊規則。
——
“東家的想法,我參不透。”羅本正在跟宋石昭對飲。
他們喝的是黃酒,桌子上還擺著小菜,宋石昭喝了口酒,這才對羅本笑著說:“東家看到的東西,跟我們所看的不同。”
羅本:“如何不同?”
宋石昭笑道:“我們看的是眼下,看的是幾年後,東家看得長遠,看得是十幾年,幾十年,甚至百年後,我們看的是改朝換代,東家看得是天下百姓。”
“你可知,如今的泰州三地,百姓與之前有何不同?”宋石昭問道。
羅本說道:“男女皆可做工,衙役往複巡邏,各司其職,各領其事,各儘其用。”
宋石昭點頭道:“東家,這是在改,把他覺得不對的地方,全部改過來。”
羅本奇道:“自古以來,規矩從不曾更改,男主外,女主內,何以東家竟如此不同?”
宋石昭忽然說:“正因東家的舉動,如今識字小兒越發多了,百姓有了錢,商人也多了。”
“百姓不蠢,他們得到了利益,此時若是朝廷打來,你猜百姓們會如何?不說朝廷,便是紅巾軍打來?”
百姓們如今過得是好日子,若有人出現,叫他們交出既得的利益,重新過回以前的日子,他們大約會咬死對方。
哪怕林淵到時候迫於無奈逃離,隻要重整旗鼓,登高一呼,自然有無數百姓願意追隨他。
羅本歎道:“東家的心性,非常人所能比。”
宋石昭給羅本倒了杯酒:“羅大人不必為難自己,您是疆場上運籌帷幄之人,這些事用不著您操心。”
羅本喝了口酒,問宋石昭:“宋主管是何時投到東家麾下的?聽說早先東家隻有一座莊子,那時您便在了。”
宋石昭說道:“那時的我,不過是個食不果腹的流民罷了,現在想來,竟叫我有恍若隔世之感。”
“羅大人,我那時便知東家是明主,立身持正,不曾因身處上位輕賤百姓,又殺伐果斷,不曾有婦人之仁。”宋石昭說,“這天下的人可分為幾種,愚昧之人,殘暴之人,柔弱之人,心性剛強之人,良善之人,律己之人。”
“可這天下人,卻不是每個都能成為心懷天下之人。”
“上位者,要心懷仁善,仁善對著百姓。”
“也要殘暴凶狠,殘暴對著貪官汙吏。”
“要心性剛強,不為外物所動。”
“也要嚴於律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要是這世間最心慈手軟之人,也要是這是世間最凶狠刻薄之人。”
宋石昭說:“我原擔心東家過於仁慈,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羅本想起那張總是麵帶笑容的臉,也歎息道:“本原也擔憂,怕東家對蔣家心存不忍。”
蔣家沒有投降,選擇了硬撐,林淵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僅是穩定民心,更重要的,是做給天下人看,投降就有活路,不投,就是死路一條,沒有彆的選擇。
如今泰州三地的豪強全都被林淵掠奪了家產,卻沒有叫他們去死。
這難道不是恩德嗎?
隻要活著,就總有希望,總比死了好。
更何況,隻要有手有腳,就不用擔心餓死。
要是手裡有本事,能做工,會讀書,上升之路並不困難。
宋石昭喝下最後一口酒,他看向窗外,渾濁的雙眼卻冒出精光:“我宋石昭等的就是此時,等著風起雲湧,改天換日!”
羅本也被宋石昭感染,站起身來,負手而立。
對他們而言,什麼也比不上攪弄天下風雲來得更具吸引力。
為此,什麼功名利祿都可以拋開。
隻要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哪怕是一個名字,都夠他們為此奮鬥一生了。
就在朝廷要打來的前夕,林淵砍了一批腦袋。
總有為了利益不要命的商人,他們大肆購買高郵一地的糧食,糧價漲得之快,叫人瞠目結舌。
還有貪官汙吏——林淵給他們的俸祿並不少,他們是以前養下的習慣,至今沒有改。
這一次,不少人都覺得地都被染紅了,鮮血滲進泥土裡,鼻尖全是血腥味。
那些被抓住的人痛哭流涕,以頭搶地,跪求士兵們。
可是沒人聽他們的。
一個個被拉出來,一個個被砍頭。
每一個被砍頭之前,都有人在旁邊唱讀他的罪過。
一旦唱完,人頭就落地了。
這次之後,有不少人出逃,林淵沒有叫人去管。
他們怕他,也該怕他。
林淵坐在高處,臉色無人能夠看清,連宋石昭都不敢說話。
他也勸過林淵,讓林淵徐徐圖之。
可林淵卻說:“我缺匠人,缺更多的讀書人,缺會種地的人,唯獨不缺想發財和想做官的人,我不在此時確立秩序,難道還要等他們不怕我的時候去確立嗎?”
宋石昭聽完就明白了。
林淵不怕彆人怕他,他更怕彆人不怕他。
君王的仁慈,應該像雨露一般灑向百姓。
君王的憤怒,應該像雷霆一般讓人畏懼。
林淵早就用仁愛收攏了百姓,他現在要做的,是用憤怒震懾陰暗處的人。
但出乎宋石昭意料的是,出逃的人似乎並沒有打破泰州三地的秩序,百姓們沒有逃,正相反,他們似乎更安心了。
“那些人就該殺!”
“南菩薩這麼做,自然有南菩薩的道理,難道你覺得自己比南菩薩更厲害嗎?”
“南菩薩做什麼,難道還要給爾等解釋不成?你算什麼東西?”
……
宋石昭在街頭聽見這些話的時候,終於明白了他到底是哪裡沒有想對。
他一直以為,林淵在百姓的眼中隻是一個領袖。
現在看來,他已經被百姓神話了。
在百姓眼裡,他早就已經是皇帝了。
隻有皇帝,做什麼都是對的。
皇帝要殺人,必然是那人做錯了,皇帝是不會錯的。
百姓們會自行解釋,自圓其說。
因為林淵在他們眼裡已經是不再是人了。
皇帝在百姓們眼裡,也不是人。
而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