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之地,人人聞而色變,一向是人跡罕至之地,天牢卻不同。
這裡並不偏僻,也不陰暗,門庭寬闊,臨街而建,陽光下的屋簷甚至還反著光,顯得肅穆又大氣。內外有穿著鎧甲的禁軍把守,街邊兩側也有店鋪茶館,偶爾會有路人經過,大家經過時會下意識低聲或不語,反倒更添端凝肅殺的氣氛。
可見地方永遠都不可怕,覺得它可怕的,是人。
今日這條並不熱鬨的街道,來了一個不同的人。
一個小腹隆起,懷有身孕的少婦搭著丫鬟的手走了過來。少婦年紀很輕,穿著一身素色衣裙,頭上釵環看起來儘量撿素淨不出挑的戴,款式做工卻很新,看起來應該是新婚不久。
芙蓉麵,低雲鬢,素手皓腕,眉宇間雖有輕愁,也不乏淡淡英氣,這應該是一位被家裡嬌養著的夫人,嬌嬌氣氣,又莫名有恃無恐,有無儘的底氣。
連她身邊丫鬟的穿戴都不同旁人,透著一股子大家族底子。
這位夫人是誰?有身孕了不好好在家裡養胎,來這種地方做甚?不認識的人就有些好奇。
認識的人人麼……立刻擠眉弄眼各種內涵,叫自己的小廝下人趕緊外頭傳話去,彆猶豫,速度要快,這裡馬上就要有大熱鬨了!
阮苓苓扶著南蓮的手,走向寬敞的大門,離的還遠,已經有守衛禁軍過來喝問:“爾等何人!天牢重地豈容擅闖!”
阮苓苓收回手,眼梢微垂,端肅站定。
南蓮根本不用主子吩咐,立刻小跑過去,臉上掛著笑,手腕一翻,迅速又小心的往這護衛手裡塞荷包:“我們是裴大人的家眷,大人無緣無故不能歸來,著實擔心,打聽到人在這裡,就想著進去探一探,還請軍爺個方便……”
護衛直接瞪眼拒絕:“不行!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關的是什麼人?你想見就見?”
小丫鬟本來就透著心虛害怕,塞錢的手都在抖,對方直言拒絕,麵色還很凶,她眼淚瞬間就掉下來了,捏著荷包眼角通紅,好不可憐:“我們都是女眷,不乾彆的,也……乾不了彆的,就想見一麵,看看人是死是活,求軍爺行行好——”她說著就要跪下,“我家夫人還懷著身子呢,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生是好!”
護衛退後一步,有意無意避開了她的跪,視線滑過阮苓苓,語氣仍然拒絕,更加冷靜:“既然知道自己身子嬌貴,就速速離開,這裡不是你們待的地方,你在這哭也不行!”
阮苓苓沒想哭的,她教南蓮說這些話,準備主仆二人好好配合,裝一裝演一演,臉麵不臉麵的沒什麼,重要是打探到消息,可看著麵前這巨大森嚴的建築,想起監牢這種地方總是陰暗潮濕,見不得光……
那個男人一向瞎講究,心裡總有一股傲氣,最不願被彆人看到狼狽的樣子,被關在這種地方,怎麼會舒服?
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護衛趕緊往側邊退了一步,似乎想讓所有人都看清楚:“我可隻是趕你們走,沒動手啊!”
阮苓苓捧著肚子走過來:“小婦人斷沒有為難逼迫的意思,隻是……就算死刑犯,也能吃頓斷頭飯,我家夫君哪怕罪無可赦,也該有見家人的機會,這裡守衛森嚴,有閣下及一眾禁軍在側看管,我們兩個弱女子能做什麼?小婦人求的不多,真的,隻想見我家夫君一麵……”
護衛很警惕,或許是不想被孕婦碰瓷,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不行就是不行,少廢話!”
阮苓苓帕子拭淚,問的小心翼翼:“可是,可是上頭有什麼話,閣下不方便?”
現場氣氛悲情又肅穆,四外圍觀的人也是歎聲連連。
“嘖嘖可憐呐可憐,這位好像是裴大人家眷,姓阮的那個表妹,新婚還不到半年,懷了身孕,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這樣當頭一棒,誰受的了?”
“受不了也不能這樣逼人家禁衛軍啊,人家公事公辦,憑什麼給你碰瓷?”
“兄台這話就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同樣境況,換了你試試?丈夫下牢,不可能無動於衷,求也要求出辦法來。”
“就是就是,而且這天牢聽起來嚇人,到底是聖上直轄,聖上仁慈,對將死之人一向體恤,哪怕十惡不赦,也會容其見家人最後一麵,留下遺言,在這條街混的人都知道,怎麼兄台竟不知麼?”
“嗬,這還沒怎麼著呢,倒是讓旁邊看的人吵起來了,女人就是禍水!”
“不說彆的,裴明榛都要死了,諸位還是留點口德,欺負一個孕婦像什麼話?”
“那她也得有機會讓彆人欺負她啊,她要不來這麼折騰冒頭,誰能說她的嘴?真是丟人,還高門大戶呢,丈夫被抓了就來撒潑,尊嚴體統呢?”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有些言語對阮苓苓很是不友好。
不管外人怎麼看,禁軍護衛執行公務,把門看得死死,對上阮苓苓沒半點退的意思,揚聲道:“夫人是明白人,當知我們也是有規矩的,任憑你在這裡怎麼鬨都見不著人,不若快快歸家的好,再不走,按律法規矩,是要治你罪的。”
“不知怎樣才能見到我夫君,須到哪裡走文書流程?”阮苓苓咱不管這些警告之語,急急的問,“不管大理寺還是刑部,都有規矩流程,天牢定也一樣,隻是我一介婦人著實不熟悉,敢問這位兄台,這探視家人的上官許可,我該去哪裡,求哪位大人辦?”
護衛皺著眉,沒說話。
阮苓苓繼續急急往下:“還是有上官直接下發公文通知了你們,不管任何人都不準見?”
“倒是個聰明的。”
街邊圍觀人群裡,有一對父子,父親花甲之年,看起來麵帶病容,身體不怎麼好,兒子正值壯年,比起意氣風發,更多了幾分內斂。
父子相貌肖似,身上穿的衣服樣式都很普通,細看之下衣料卻大為不同,是一般人看不出來的講究。
世間總有這麼一種人,衣著一般,氣勢卻無兩,言行舉止透著上位者的尊貴,與身上穿的衣服無關,說的大約就是這種人了。
做父親的說完話,兒子安靜片刻後也點了點頭。
父親來了興致,微笑看著兒子:“你說說。”
青年視線滑過阮苓苓:“她看起來十分焦急,沒頭沒腦的想辦法,軟磨硬泡讓人頭疼,實則探監並不是目的,她是想知道,裴明榛一事有無轉圜的餘地。”
如果天牢的答案是能見,讓見,結果就有些不理想了,隻有定了罪,快死的人才會有這待遇。結果不理想,找到批探視流程的主事人,未可不是解決的方向。
答案若是不準見,給不出上官名正言順的蓋章命令,甚至說不清要等多長時間,就是事有蹊蹺,還未落定,後續可操作空間就大了。
而上官的命令是口令還是公文,也是有各種講究的,懂的人細細一想就會明白。
“兒子猜,這護衛多半說不關你的事。”
果然,護衛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阮苓苓的問題,而是粗聲粗氣斥她:“你一個婦人操這麼多心乾什麼?外麵的事與你無關!如有需要,自有官兵去你家尋你!”
阮苓苓就懂了,所以就是……沒有正經流程,也沒有公文。
心想快速轉著,她做出個拭淚的動作:“總要……給出個時間,小婦人膽子小,這以後的日子,一天天的,沒個盼頭怎麼過?”
護衛:“我一個看門的怎麼清楚,說了讓你回家等!”
阮苓苓繼續抹淚,似乎六神無主,說話也語無倫次:“聽說太子也被我夫君帶累,不知現在是何狀況,日子過得苦不苦,是否同我夫君一樣……”
護衛眼見抽了口冷氣:“夫人慎言!這話豈是隨便能說的!”
阮苓苓被他的突然大喝嚇了一跳,回了神,繼續抹淚,訕訕不語。
這對父子站在街邊,似乎看得十分有趣,一步未離。
父親背著手:“其它呢,可還看出來什麼?”
兒子不明白這問題的走向:“其它?”
父親:“聽說她是安平公主的乾女兒,感情還不錯,公主府被圍,她定然知道了,為什麼不仗著身份在那邊鬨,選了這裡?”
這裡還有一個隱意,難道隻有男人重要,認的家人是乾親,就不重要,一切都是虛情假意?
兒子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因為事涉皇家,公主府更為敏感——兩邊的事明顯有牽扯,這裡明白了,那裡就明白了。”
就算感情是假的,利益也不是假的,出了事不可能不過問,觀這女子行事,大約不是不關心,是分得清輕重,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
“她很聰明。”
做父親的聽完,相當滿意,對兒子點了點頭,繼續問:“那你覺得,這個婦人能不能用?”
這個婦人,當然指的是阮苓苓。
兒子眼神清亮:“可用,尤其特殊時期,效果定會出奇。”
父親卻搖了搖頭,淺淺歎氣:“還是太年輕啊。”
這是意見不同了。
不能用?不該用?
兒子便問:“為何?”
“因為你得體諒某個人的心情。”父親目光柔和的看著兒子,“某人你想用多久?想用到什麼時候?是否想交心,托付一些東西,或者一段大事?如果答案是重用,是臂膀,那這個人在意的東西……或人,你就得好好考慮了。”
“人們想要權勢,來自於欲,而欲,很多時候就是情,身邊越少,渴求的越多。這個人身邊之事,至愛之人,什麼時候該責,什麼時候該護,護到什麼程度,你當得想清楚。”
“隻有你滿足了彆人,馴服了彆人,彆人才會為你所用。”
做兒子的聽完,沉默良久,方才朝父親拱了拱手:“兒子懂了,多謝父親教誨。”
老者頜首:“我老啦,再教不了你多久,你的日子還長,以後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情’之一字很神奇,它是枷鎖,也是勇氣和未來,你在這裡用幾分心,得到的或許是無窮的回報……我到這個年紀尚參不準,你慢慢來吧。行了,我們走吧。”
“是。”
父子二人緩緩離去。
阮苓苓完全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這麼一鬨,完成了計劃目的,得到了一些有效信息。
比如禁衛軍看起來很凶,有時說話還夾帶嘲諷,卻並沒有真的對她怎樣,連小小的不尊重都沒有,真的隻是顧忌她是孕婦?她倒覺得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