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夏耳就感覺懷裡一下被塞了什麼東西,蘇縫一副十分淡定的樣子:“……娃娃給你了。”
——沒有壞,好好的,沒缺胳膊少腿!
夏耳看著手裡雖然長得很相似但氣息完全陌生的楊緩娃娃:“…………”
啊,縫的可真像呀。
可是,這個……
夏耳剛準備說什麼,便聞蘇縫道:“這娃娃……沒缺胳膊,也沒少腿。”
她說,“全須全尾……好好的。”
她縫了好多天,才努力縫得像模像樣的,又遮掩了一層幻術,除非小姑娘是跟她一樣的神,不然不可能拆穿的。
夏耳:“…………”
這個娃娃確實一模一樣,可是楊緩他真的死掉了呀。
夏耳看著手裡的娃娃,抬眼看蘇縫。
蘇縫好似若無其事,但嘴唇緊抿,仿佛是在緊張。
夏耳就想,她托蘇縫照顧那個娃娃,承諾說換娃,但是那個娃娃出了意外,突然灰飛煙滅了。
她也沒能來得及告知她一聲。
當時……突然遭遇這個的蘇縫得有多猝不及防啊。
所以現在才會費儘心思,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娃娃,怕她失望吧。
夏耳想,沒有及時告知,這本來就是她的不對,難為蘇縫還這麼……緊張。
於是夏耳眉開眼笑說:“那這個娃娃……”我就先收著啦。
手裡的娃娃卻忽然又被拿走了。
夏耳一怔,抬起頭看蘇縫。
“不換了。”蘇縫垂首道,“抱歉。”
——明明自信絕對不會被拆穿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蘇縫卻突然不想賭了。
她不是無欲無求的神明了。
但是……即便所有的**都叫囂著想要這個姑娘親手為她縫的娃娃,可是……
她是她的信徒。
所以,她不想騙她。
但直接坦白真相,說沒有信守承諾,弄壞了娃娃,無疑是對她蘇縫這位神明最大的羞辱。
……總歸要坦白的。
但如何麵對這種羞辱,她要做一些心理準備。
所以蘇縫一臉嚴肅的說,“我要去閉關了。”
夏耳:“…………”
夏耳突然對蘇縫之前的【閉關】恍然大悟。
之前,也不是在閉關吧,隻是娃娃突然壞掉了,怕沒辦法跟她解釋嗎?
又或者……難道閉關隻是在縫娃娃?
夏耳被自己的腦補給萌到了。
嗨呀怎麼可能嘛。
不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現在要說去閉關……
見蘇縫轉身要走,夏耳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蘇縫整個人微微一僵,下一刻,一個軟軟的娃娃,已經被人輕柔的放到了她的手上。
夏耳嘴角帶著一點甜笑,“在閉關之前,把這個好好收著吧。”
手中布料的觸感柔軟而微暖,蘇縫甚至不敢用上哪怕一分的力氣,生怕一不小心,就像之前那個娃娃一樣,突然就壞了。
而且……不是……說,要換的嗎?
蘇縫剛要說什麼,便聽夏耳說,“這個娃娃不用換。”
“是我本就打算送你的。”
蘇縫回過頭來看她。
小姑娘把她放著娃娃的手輕輕合上,眉眼生動又溫柔。
“希望它可以給你帶來好運呀。”
蘇縫看著夏耳,突然想起了,那被她漫不經心撥轉的白天與黑夜。
那被她強行拉長的,沒有太陽的白天,其實本已入夜四個時辰之久,而這個姑娘,在那漫長卻本應困倦不堪的白日,撐著眼皮,神采奕奕的為她縫下約定的一針一線。
經年高高壘起的傲氣,在這一瞬,轟然傾倒,碎成了一癱無用的爛泥。
“……”
蘇縫輕輕捏著娃娃,指尖輕輕蹭過娃娃的頭發,非常緩慢的說,“那個娃娃……被我弄壞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渾身都很用力。
夏耳一怔。
“我……很對不起。”
蘇縫說這話的時候,感覺整個人仿佛要燒起來了,她在神位那麼多年,從來都沒向誰低過頭,道過歉。
可是現在,她因一個娃娃,向一個小姑娘,彎下了自己的錚錚傲骨。
蘇縫像擠牙膏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很費力,“所以我自己……做了一個很像的。”
……你不要生氣。
我……不是故意的。
夏耳仰頭看著她,忽然覺得,滿心都很溫柔。
那是仿佛像夾了甜果醬心棉花糖,一種很軟很棉的甜。
你看她呀,明明那樣費儘心思的做了娃娃來哄她高興,偏偏又怕她發現什麼,就這樣拆穿自己,好像是彎下了傲骨,卻更顯得驕傲任性,肆意妄為。
夏耳想。
這樣,可怎麼辦呀。
如果蘇縫一聲不吭的收下了青衣娃娃,她也可以心安理得把咒娃的事情瞞下去。
可是她沒有。
這樣……那個娃娃是咒娃,所以會突然壞掉這件事也要告訴她了呀。
眼前的少女青衣單薄纖瘦,脖頸修長白皙,她低頭看她,狹長的眉眼,眼眸黑的像不見五指的夜幕,“我……不想讓你對我失望。”
蘇縫很緩慢的說,“所以……”
“所以,謝謝你為我特地縫了這個娃娃。”夏耳把那個醜娃娃從蘇縫手裡拿過來,“既然是你特地為我做的,所以我也一定要收下才行呀。”
“而且,那個娃娃不是你弄壞的。”夏耳說,“他是自己壞掉的哦。”
等等,娃娃是自己壞掉的???
沒日沒夜縫娃娃的蘇縫:“………………????”
夏耳沒發現蘇縫難看的臉色:“那個是我做的咒娃,你知道咒娃嗎?”
仿佛遭受晴天霹靂的蘇縫恍惚道:“……略有所聞。”
但是咒術這種東西,玄而又玄,有的人魂力不夠,咒娃想要有用,便要借靈力或者魔力使詛咒生效,因此這種咒娃有非常明顯的魔氣和靈氣的特性,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個詛咒娃娃,但有人天賦異稟,咒娃是完全在用靈魂之力詛咒,媒介隻是插在娃娃上的一根頭發,真正做到“牽一發而動全身”,娃娃身上,卻沒有絲毫咒力的痕跡。
而夏耳,便是後者。
夏耳便將做咒娃的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
“那個壞人,從村子裡逮住我,把我送到這邊來。”夏耳說,“所以我就做了個咒娃,把它的頭發都擼禿了!”
真正讓逮人的罪魁禍首蘇縫:“………………”
蘇縫輕輕咳嗽了一下,“那那個娃娃……”
“他好像出了事情,死掉了。”夏耳想到楊緩對村人做的壞事,談起他的死,毫無愧疚,“所以娃娃就壞掉了。”
蘇縫想到突然在自己手上化成灰的娃娃。
還有肖寒那個一言難儘的眼神:“……”
“我一開始就想跟你說來著,誰知道你又是閉關又是做什麼的,回來想跟你說,你拿娃娃的動作那麼快,我都沒辦法說話啦。”
夏耳又看手裡的蘇縫做的醜娃娃,真心讚歎道:“你仿的好像呀,連眼睛歪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呢,如果那不是咒娃,我一定被你騙過去啦。”
千算萬算沒算到這是咒娃的蘇縫:“……是嗎,真遺憾呀。”
她現在內心格外複雜,甚至想到了之前說——
……
蘇縫問,“你……想不想做神?”
蘇縫想到了之前自己發的誓,隻覺得果然無論做神做魔,都不能太傲慢。
不然打臉來太快,猝不及防的就生疼。
夏耳拿著娃娃:“???”
夏耳迷茫的說,“什麼?神?”
蘇縫也覺得自己突然這樣說,仿佛是有點突兀了,她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假設,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成為神……”
等夏耳反應過來蘇縫在說什麼的時候,立刻搖頭如撥浪鼓,“不要。”
蘇縫:“不要?”
她突然感覺心狠狠跳了一下,“……為什麼不要?”
“因為當神很累啊。”夏耳掰著手指頭說,“想要成為一個稱職的神明,便要愛她的信徒,便要傾聽很多很多人的願望,要照顧他們的心情,還要努力讓他們得償所願。”
“可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願望呀,他們希望用最尖銳的矛刺穿最堅固的盾的時候,神又該怎麼辦?”
“怎麼可能每個人都能得償所願呢?”
蘇縫想到了那些貪得無厭的信徒,眼底卷出了幾分冷:“做不到便做不到。”
“……但知曉了他人的願望,背負了他們的期待,如果做不到的話,會不會被負疚感折磨呢?”
小姑娘坐在她身邊,耳朵像玉石一般白皙,聲音很軟很甜,又仿佛帶著一點憂鬱,仿佛真的在為神感到不安,“神愛著世人,愛著她的信徒,卻又無法全部回應信徒寄予的期待。”
“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光是想想,就很可怕。”
蘇縫指尖微微攥緊:“……神不會有負疚感。”
夏耳也不在意,笑眼彎彎,“那一定是個心理素質特彆好的神吧。”
蘇縫的思緒卻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來自地獄的火焰顛覆人間,眾神隕落,巍峨的神殿中,單薄的少女白衣輕紗,神骨天成。
蒼生煎熬。
痛苦的血色信仰寄托著蒼生黎明的痛苦,它們瘋狂的彙聚,祈求神明的垂憐。
——你願意成為正神,救贖蒼生嗎?
無名的少女身形單薄,麵容溫柔,狹長的眼眸帶著深深的,悲憫蒼生的痛苦。
……曾經。
她也是那樣的人。
……
“每個信徒都把自己的願望化作信仰寄托給神明,希望得到神明的回應。”
蘇縫回過神來,聽見小姑娘在說話。
“可是我隻是個凡人呀。”夏耳說,“如果有我想愛的人來請求我一件事,我光是拒絕,就要耗儘全身的力氣啦。”
小姑娘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隻是在看著一邊跳動的爐火。
她水潤的眼睛仿佛跳動著那團火焰,很亮,很暖,也很溫柔。
“如果不去拒絕,那就要拚儘全力,去完成對方的請求了。”
……
夏耳的小腦袋耷拉下來,“所以我不喜歡彆人對我有太多期待,一想到,我會讓一些人失望,我就怕的不得了。”
“所以成為神這種事情,光是想想就覺得好累呀。”夏耳說,“我能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喝水,一個人做衣服,一個人縫衣服,一個人能肆無忌憚的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能每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就是因為我沒有背上任何人的期待。”
夏耳看著手裡蘇縫縫的楊緩娃娃,嘴角抿起了一點笑,“又或者,有人想強行施加給我的期待,我根本不在乎呀。”
蘇縫突然想到了派夏耳來到這邊的楊家人,慢慢的,像是有點強詞奪理一樣,說,“可是成神之後,會很強,可以肆無忌憚的做所有的事情,你會擁有這個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沒有人會左右你。”
“我想要的東西?”
小姑娘笑起來,頰邊窩出了一個小小的窩,像是蜜糖一樣甜而溫軟,無聲無息的,仿佛能潤化人心,“一開始,我隻想要自己開開心心的過好每一天。”
“現在,我已經做到啦。”夏耳道,“這樣肆無忌憚的活著,每一天,都過得開心的不得了。”
“所以,我不會成為神的。”
“當然,神明大人如果偷看過我的心,肯定會知道,凡人都是貪得無厭的,我也是一樣。”
蘇縫心一跳,下意識的看夏耳,但小姑娘好像隻是隨口一提而已,並沒有發現她就是那位【神明大人】。
她想,她又不是閒的,天天用讀心術,小姑娘想法那麼簡單,她略掃一眼就看破了,哪裡要讀心術。
蘇縫穩了穩心神,“那你現在,貪什麼?”
便見夏耳一臉嚴肅,“嗯,我現在貪……”
蘇縫聽著。
夏耳突然彎著眼睛,“我想你對我笑笑呀。”
“貪得無厭,越多越好!”
她從遇到蘇縫到現在,都沒怎麼見她真正笑過呢,她好像總是有點不開心藏在眉間,看人也總是似笑非笑的。
要是笑笑,得多好看呀!
蘇縫:“………………”
小姑娘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甜美,笑眼彎彎,天真無邪,好像隻是單純的提出了一個要求。
……卻偏偏撩的人心尖火熱。
蘇縫耳尖微微發紅,心裡咬牙想,這小丫頭怎麼回事……這種沒大沒小,不著調的話,也能這樣隨隨便便的對人說嗎?
蘇縫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了。
她想,也許小姑娘不是她能一眼看穿的。
她肯定是故意在勾引她,她心裡肯定不是這麼想的!!嗬嗬嗬嗬假裝天真無邪其實心裡還是想著怎麼勾引她,這種人她蘇縫見多了!
蘇縫便用了讀心術——
【她眼睛那麼狹長,笑起來一定又溫柔,又好看。】
【我真的好想看她對我笑呀。】
【一定特彆美。】
夏耳的想法和她說的話高度統一,挑不出任何不對來。
蘇縫:“………………”
這個小丫頭片子腦子裡怎麼都是這種不三不四的想法!!!
笑什麼笑,她又不是來賣笑的!
夏耳沒等來蘇縫對她笑,卻見蘇縫像是被什麼東西燒了尾巴一樣,“蹭”得站了起來。
夏耳猝不及防,小小的啊了一聲,仰頭望了過去,卻隻能隱約看到對方通紅的耳尖。
夏耳:“你耳朵好紅呀。”
蘇縫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這邊有點熱。”
夏耳呀了一聲,“我覺得還好呀。”
蘇縫努力把臉上的溫度降下來,麵不改色的撒謊:“熱。”
夏耳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衣服是叔叔給買的修市的靈器,所以一直保持著最舒適的恒溫,這邊再熱也可能感覺不到,可是蘇縫又跟自己不一樣。
蘇縫腦袋一片混亂,她想,這個小丫頭那麼小,就……就滿心都是見不得人……見不得人的古怪心思,她、她年紀小,她得多容忍一下,得多哄著,不然哭了……可怎麼辦。
正這樣想著,冷不丁的,身上落下了一件輕紗一般的衣服。
蘇縫瞳孔驟然一縮,下意識的想要做出反擊,然而在出手的一瞬間回過神來,堪堪握住了夏耳纖細的手腕。
小姑娘的手腕太細了,又細又白,摸起來還特彆軟,仿佛一下掐不到骨頭,蘇縫本能般的又捏了兩下,等回過神來:“…………”
蘇縫觸電一般的收回手!!
她在……她在做什麼?!
夏耳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在蘇縫放手後,又小心的幫她把衣角拉好,然後笑起來,“這樣還熱嗎?”
蘇縫:“什……什麼?”
蘇縫的手動了動,那上麵還有小姑娘手腕的觸感,柔軟的,有些發燙。
腦袋裡一團亂麻,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夏耳給她披了一件含著靈氣的衣服,微小而舒服的靈氣帶著涼意侵入身體,倒是讓她稍微冷靜了些許。
夏耳站起來才看到蘇縫的臉,“你的臉也好紅呀,看來是真的很熱啦。”
蘇縫:“………………”
夏耳隨後又道,“不過這件衣服很厲害,我穿上之後就總是會有種特彆舒服的涼意,又不是很冷,你要是熱的話,披一會兒應該就好了。”
其實她的青衣是幻化的,身上的衣服是和她一起曆經地獄毒火的神衣,遠比夏耳給她披的這件七月流火要強。
“謝謝。”蘇縫勉強冷靜下來,“……好多了。”
“那你對我笑笑呀。”夏耳期待的看著她,“我想看你對我笑呀。”
蘇縫:“……”
……也罷,不過是笑一下。
夏耳就看到少女抿著唇看了她很久,最後,那唇慢慢勾起了細微的弧度。
她臉頰還帶著一點漂亮的紅暈,這般紅唇微勾的笑起來,居然有了奪人心魄的美。
不是皮囊的美麗,夏耳覺得那雙微笑的眼睛裡,藏著一個深邃而陰鬱的靈魂。
那個靈魂總是不太高興。
而現在,她在笑。
笑的時候,陰鬱的魂靈綻放出一種溫柔。
特彆撩人。
夏耳眼睛睜大,眼裡都是驚歎。
真美!
蘇縫暗自冷哼一聲,想這個小丫頭片子,真是沒見識,就這副皮囊,都能激動成這樣。
然而下一刻,她聽見小姑娘軟軟綿綿的嗓音。
“你笑起來好漂亮!”
“我好喜歡你呀。”
沒等蘇縫羞惱,在內心痛斥夏耳的不知羞恥,便見夏耳握著她的手,堅定又真摯的說,“我一定要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蘇縫:“………………”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