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歌說:“……一般的傀儡十年之後就會化惡鬼。”
“葉夫人。”夏歌看她,問得很認真,“為什麼要做葉夫人那樣的傀儡?”
蘇纏漫不經心的說:“我想做就做了,哪有什麼為什麼。”
夏歌便沒再問什麼。
蘇纏看了她一眼。
少女一襲玄衣,黑發黑眼,白麵若玉,唇紅齒白。腰間的玄色衣帶和袍角卷著雪白的雲紋,渾身的氣息顯得隨意又溫和。
她安靜的望著雲卷雲舒下的千魂教,仿佛在思索著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山枯雲散,她在這裡。
——她在這裡。
隻要想到這四個字,就能讓她……心動極了。
“其實。”蘇纏聽見自己說,“也並不全是沒有理由。”
夏歌側頭看她。
“隻是有的時候,對一些事情覺得遺憾。”蘇纏望著雲卷雲舒,“我覺得有些東西並不應該輕易的被放棄。”
“我是曾經被人放棄的人。”蘇纏聲音淡淡的,“我知道那種痛苦。”
——其實,也不是那種痛苦。
隻是她不想再回憶那個人後悔到痛不欲生的樣子了。
明明這件事並沒有錯,為什麼要後悔,為什麼要那麼痛呢?
誰不曾有過失敗?
誰不曾絕望過?
天下英雄,項羽自刎烏江而非東山再起,才會將江山拱手讓於劉邦。
一條路不走到最後,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而決定它是否結束的,隻有自己。
蘇纏聲音淡淡的,她望著夏歌的眼睛,“我想要向某個人證明……如果她還在的話,我想用事實告訴她,她曾經堅信的一切,她的夢想,她一直相信的坦途——一次的失敗,不一定就是錯的。”
“我想走被她拋棄的路。”
“……”夏歌反應了一會兒:“等等,你是在說菱溪老祖嗎?”
眾所周知,魔教成立已逾百年,主修傀儡術,離經叛道,方為天下人討伐。
但魔教像是被什麼神秘的東西庇護著一般,無論正道怎麼討伐,都是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蘇纏看了她一眼,又彆開了眼睛,笑了笑,“你要是願意這麼想,也可以。”
那個人走之後。
蘇纏想到了顧佩玖曾經對她說的話。
——愛一個人,就應當愛她的世界,愛她的靈魂,愛她的夢想。
她以前不是很懂,她覺得,愛一個人,隻要她在身邊就好了。
但是……
千帆過儘之後,她忽然就理解了這句話。
所以,也更恨顧佩玖。
——她好像,總是要比她明白一些。
所以,她在人間創立了千魂教,教授傀儡之術,走了她那個人不願意走下去的路。
她是被她拋棄的人。
所以,她會繼承被她拋棄的一切。
總有一天,等她回來,她會告訴她。
——你所畏懼的,是貪婪的人心,不是你赤子的願望。
她是她的福神,福澤不了大地,至少,卻能完成她的夢想。
夏歌不太懂蘇纏到底在說什麼,她說:“葉夫人那個樣子,真的不會再出意外嗎?”
蘇纏說:“理論上不會。”
夏歌:“……當年菱溪老祖好像也是這麼說的。”
蘇纏笑笑,說:“哦,那可能會吧,會就會了,反正我十惡不赦,也不差這一點。”
夏歌:“……”
行吧。
氣氛卻稍微輕鬆了下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夏歌說,“我那天……你為什麼要撕開惡靈山的陣符?”
那天楚衣對她說的,她現在想想還一肚子氣。
“你那時候差不多已經逼我到絕路了,何必多此一舉?”夏歌質問她。
蘇纏眨眨眼:“因為我十惡不赦啊。”
夏歌:“……”
無言以對。
蘇纏看夏歌無語的模樣,又笑了,紅衣微動,眼波流轉,“生氣啦?”
夏歌:“……”
她說:“其實你要是說一句,‘阿纏你真可愛’,我告訴你也沒什麼。”
夏歌:“……”
夏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你還是彆說了,我不想聽。”
蘇纏說:“夏夏不可愛了。”
“真的不想知道嗎?”蘇纏搖搖頭,一副夏歌錯過了百萬大獎的模樣:“那真是太可惜了。”
夏歌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但實在是不想喊出來這句話。
乾脆扭頭不說話。
蘇纏說:“這樣吧,給你打個對折,你喊一句‘阿纏’,我就告訴你,好不好?”
見夏歌還是一臉不情願,蘇纏循循善誘,“反正以前也不是沒有喊過。”
夏歌冷笑:“你以前也沒把罪名都栽贓到我身上啊。”
蘇纏眨了眨眼:“這不是要告訴你為什麼要把罪名栽贓在你身上了嗎?”
夏歌無言以對。
半晌,她不情不願的喊了一句:“阿纏。”
“嗯呐。”
紅衣的姑娘應下來,眼裡綻開的笑意像是春日裡的暖陽,溫柔的仿佛就要化開了。
夏歌不自在的說:“……你該告訴我為什麼了。”
“因為我不喜歡給人留退路。”蘇纏眨了眨眼睛,說得理所當然,“一開始發現惡鬼減少了,然後就去找源頭……結果發現封印果然被補好了。”
夏歌瞬間想給剛才喊“阿纏”的自己抽一百個耳光。
她鬱悶的想,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瞎期待個什麼玩意。
“但是……其實也不止是如此。”蘇纏看見夏歌鬱悶的模樣,忍不住笑,“因為,惡靈山總有一天會崩塌的。”
夏歌看她,“什麼意思?”
蘇纏笑眯眯的說:“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任何事物都會有自己的命數。”
夏歌抓狂:“你少忽悠我了!我還說地球……不是,我還說風月大陸總有一天會沉呢!你把它打沉和它自己沉下去能一樣嗎?!”
你把它打沉就算了,更過分的是你還說是她夏歌打沉的!!
“嗯,真聰明。”蘇纏拍了拍她的腦袋,立刻被夏歌抱著頭躲開了,她皺著眉頭說:“……你離我遠點。”
蘇纏委屈的說:“碰一下都不行?”
夏歌嚴肅的說:“不行,我怕壞水會傳染。”
蘇纏:“……”
“彆告訴我這就是你的理由?”夏歌看她,“如果是這個理由,我不接受。”
蘇纏看她,“你之前也沒接受過啊。”
夏歌:“……”
蘇纏說:“你覺得我會說出來什麼讓你接受的理由嗎?或者說……你接受了又怎麼樣呢?”
紅衣少女湊近她,笑容淺淺,眼睛嫵媚,“你接受了……就會喜歡我嗎?”
夏歌往後退一步,憋紅了臉,無言以對。
“你看,得寸進尺了吧?”蘇纏不以為意的聳聳肩,“我蘇纏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要不是你喊我阿纏,我才不會說呢。”
夏歌:“……”
夏歌覺得這話沒法聊下去了。
她扭頭想要走。
蘇纏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唉,其實還有一個理由……”
夏歌停下來,扭頭看她。
蘇纏又笑:“你看,還是想得寸進尺嘛。”
夏歌:“……”
夏歌抓狂,“我就不該跟你出來!!”
看夏歌真的被她逗生氣了,蘇纏懶洋洋的說,“生什麼氣呀,我又不是不說。”
夏歌扶額,扭頭下山:“你彆說了,我不想聽。”
“因為你在這裡。”
蘇纏突然說。
她像是自言自語的重複了一遍:“我會那麼做,因為你在這裡。”
夏歌的腳步一頓。
“惡靈山終有一天會崩塌。”蘇纏望著重重雲霧下的千魂教,“這是……某個人在走之前,親自告訴我的事情。”
“她說她不知道惡靈山到底能支撐多久……對我說,如果惡靈山崩塌了,就請我好好的善後。”
“她希望我能好好守住它。”
然後,棄我而去。
夏歌回頭看她,卻隻能看到她的背影。
紅衣少女站在山上一塊凸起的平地上,山腰的風很冷,吹動她嫣紅的衣擺。
遺世的孤獨。
“我答應了她。”蘇纏的聲音淡淡的,“可是我連惡靈山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惡靈山崩塌了,我應該做什麼。”
我那麼愛她。
愛到舍不得忘記她,愛到輾轉難眠,愛到每一次帶著希望沉眠,再懷著願望醒過來。
愛到都快要恨她了。
“所以,與其這樣不知所謂。”蘇纏說,“與其這樣守著無望的希望。”
——她做出了葉夫人。
她完成了她的夢想,可是那個人,卻早已不在了。
她百年以來努力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我恨她不回來,我恨自己存在的毫無意義。”蘇纏說的很平靜,“所以,我破壞了惡靈山。”
“後來……你補好了惡靈山的結界。”蘇纏回頭看她。
——我便知道,你回來了。
你終於還是放心不下,回來了。
“所以,我就把它徹底破壞了。”
蘇纏說,“誰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再次崩塌。”
誰都不知道你會在這裡多久。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夏歌茫然的看她,有些不懂她的思路,“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我就算能再次修補惡靈山的結界,但這麼久,惡靈早就已經跑光了——”
“不,有意義。”蘇纏看著她,說,“對我而言,是有意義的。”
惡靈山一旦崩塌,你必然不會撒手而去。
眾生於她而言,不過螻蟻。
喪失了所有憐憫之心的福神,說到底,隻不過是一個渴望你一個回眸的凡夫俗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