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水是淺淡得像是不那麼清澈的白開水, 卻很香,白白細細的麵條從鍋裡撈出來,放在了湯裡, 上麵還臥著一個雞蛋。
除了鹽之外,也沒放其他的東西。
端著麵碗走到餐桌旁,隻見桌上還擺著重新熱過的榛蘑燉雞,陸辛看了一眼書房的門,那門裡還是安安靜靜的。
陸辛放下碗,隨著他的動作, 木筷子從碗上滑了下來,落在了桌子上。
“啪嗒。”
一點湯水也歪了出來,幾滴灑在桌上,很快就失去了熱度。
陸辛用手指沾了一下,放在嘴裡,舌尖是鮮甜清爽的味道。
亦清, 亦甜。
沈小甜和她外公一樣,真正遭受難過的時候都會想一個人呆著。
這樣想著, 陸辛又笑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的相似又何止這一點?
“你見過老爺子生氣麼?”他站在書房門口, 對沈小甜說。
沈小甜坐在椅子上, 斜對著書櫃, 像是在盯著什麼出神, 慢慢地,她說:“見過。”
田亦清老爺子當然不會對她發脾氣,他經常覺得沈小甜太乖了,彆的孩子上小學的時候都是為了不做作業無所不用其極, 沈小甜不一樣,她是真的喜歡學, 無論是作業還是考試都不用人操心的。
有時候看著窗外那些拎著小書包呼嘯而過不肯回家的孩子,老人會問:“小甜,你怎麼也不愛出去玩兒呢?”
女孩兒會說:“我現在應該先做作業,今天老師講的東西我要看看是不是都記住了。”
這時候,老人就會站在樓梯上唉聲歎氣地說:
“唉,什麼時候你也讓姥爺我過一把癮呢?把你從大街上揪回來,跟你說晚上沒肉吃了。”
沈小甜覺得自己的姥爺太幼稚了。
老人真正生氣,一次是因為有個家長打了他的學生,孩子的臉上頂著淤青去上學了,被他看見了,他晚上放學的時候就把孩子領回了自己家。
沈小甜放學回來,在院子門口就聽見了自己外公的怒斥聲。
“你們夫妻之間有問題關孩子什麼事兒?你們生孩子是為了打人撒氣的嗎?馬路上那麼多人,你們怎麼不說自己一生氣就去打呢?他是你們的孩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們這是把他當孩子麼?!”
不止沈小甜被嚇了一跳,連隔壁宋大叔都被嚇到了。
哦,那時候的宋叔也才二十多歲,還是被沈小甜叫小宋叔叔的。
回憶從眼前散去,沈小甜對陸辛說:
“我記得我姥爺生氣的時候,是會叉腰的。”
陸辛說:“嗯,是,不光會叉腰,還凶。”
小甜兒老師不也這樣麼?
沈小甜抬起頭,看著陸辛。
看著男人說:“我以前以為老爺子不會生氣的,之前我們在火車上遇著有人偷東西,他去攔著,被那小偷兒給推了個跟頭都不生氣。結果……就在這個屋裡,他衝我發了場大火。”
自家小甜兒老師的眼睛裡有了點兒神采,陸辛的嘴角多了一點兒的笑。
“那時候是我剛跟老爺子來沽市一個月的時候吧,聽說這兒的市政府要往東邊兒來,嘿,這邊兒的地都貴了。就有個開發商想倒騰一下這石榴巷,晚上總有些不乾不淨地人在這兒周圍轉悠。”
這件事徐奶奶也說過,可在不同的人嘴裡,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在徐奶奶那兒,這是陸辛的“好”,在陸辛的嘴裡,這是他年少輕狂被教訓的“小故事”。
“碰上這樣的人呀,我就是個屬貓的,總想一爪子把他們拍了,半夜,我就摸了出去,找了個棍子,瞅著那群人裡落單的教訓了一通。結果動靜鬨大了,這事兒就讓彆人知道了,前前後後好幾個小年輕兒來找我,說想跟我一起乾一票大的,把這幫人打服了,一轉身兒,我看見老爺子在我身後站著呢。”
想起那一幕,陸辛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心有餘悸。
“那天和今天一樣,也是太陽挺好的,老爺子背著手走進書房裡坐下,我就站在這兒,就這兒……”
老人是真的瘦,頭發也近乎全白,陸辛路上和老人在一個旅館房間裡睡過,到了沽市也一直是在客廳支著個單人床睡的,他常常聽見老人因為痛楚而徹夜難眠,也看見了老人在這幾個月裡越發憔悴的樣子。
老人就坐在那兒,背對著陸辛,說:
“你這英雄當得挺過癮啊,覺得自己很能了是吧?”
幾年前的陸辛多皮實啊,頭上剃得跟禿了似的,耳朵上還戴著耳釘,一手插在褲兜兒裡,他說:“還行吧,也就比您一把年紀了還去追小偷兒差點兒。”
“砰!”老人猛地敲了一下桌子,然後轉了過來。
“我去追小偷兒,那是光天化日,我受了傷吃了虧,有警察同誌幫我伸張!你呢?你這是做什麼?你以為你是春申公家裡雞鳴狗盜的遊俠兒嗎?一個人大半夜出去打幾個人!你要是有個好歹,我這一把老骨頭天亮了都未必知道!有個詞叫‘量力而行’你知不知道什麼意思?!”
身上有病還抓小偷的人教訓一個打幾個不吃虧的人要量力而行。
還帶著少年氣的年輕人微微低下頭,半天過去,“哼”了一聲。
“不要敷衍我!這種事情以後決不能再做!你才二十歲,陸辛,你現在可以仗著年輕做以暴製暴的事情,等你年紀大了你又怎麼辦?你現在能憑著一腔義勇恣意妄為,可這法子就是你唯一的依仗麼?!”
老人站起來了,叉著腰,看著年輕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悔改之意,他說:
“你得愛惜自己,懂嗎?”
陸辛覺得自己大概是懂的,他確實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可眼前這老爺子也不是啊。
不然他倆怎麼會認識呢?
“老爺子罵我不知道愛惜自己,我倒覺得我和他是芝麻看綠豆兒,半斤對八兩。”陸辛是這樣對沈小甜說的。
沈小甜笑了一下,笑容很短暫。
會笑就好,陸辛已經很滿意了。
他說:“他不怎麼愛惜自己,可他愛惜我,更愛惜你。”
田亦清的一生,像是一個最手巧又博愛的園丁,他愛惜花園裡的每一棵幼苗,每一朵鮮花,而沈小甜就是他擺放在花園正中的那一盆,他怕她經曆風雨,又怕她沒有經曆風雨,他怕她難過,所以選擇一個人對抗著生命的潰敗和崩塌,不惜讓她恨著自己。
沈小甜又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用指節去擦眼睛,發現那裡是乾的。
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陸辛對她說:“老爺子肯定不希望你飯也不吃,就在這兒難過,走吧,咱們先去吃飯。”
沈小甜看他,輕笑了一下,說:
“你這也是在愛惜我。”
“是呀,我的小甜兒老師。”陸辛走過來,拉住了沈小甜的手。
“說實話,我知道你肯定難受,可是你得把這道坎兒走過來,對不對?你少吃一頓飯,除了自己餓肚子還有啥?老爺子這人頂有意思,我不是總說我自己是個野廚子麼,又一次他就說我對自己的評價還挺高,因為當年子路護著孔子周遊列國,孔子就說過他是‘野’,我隻能掂量掂量說,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大概都比他胖。”
陸辛的嘴裡說著沈小甜的姥爺,一步一步拉著她,帶著她到了餐桌旁。
“嘗嘗我做的這個麵咋樣。”
實在是簡單至極的一碗麵,陸辛用的湯不一般,用的麵也不一般,浙江南部有個叫縉雲的地方,那裡有種傳統的麵條是一層一層繞在木架上抻出來的,纖細輕薄得跟紗一樣,被人叫土索麵,陸辛就是煮了這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