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還是從老馮手裡薅來的羊毛。
湯的鮮、甜、香都被麵條的爽滑給放大了。
雞蛋是五分熟的,蛋黃裡有一點溏心,咬在嘴裡很好吃。
喝一口湯下去,更是讓人覺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一般的舒服。
即使整個人還在被極度複雜沉痛的情緒包裹著,沈小甜還是閉了一下眼睛。
她感覺這個湯從她的心頭上流淌了過去。
“我第一次動手給老爺子做飯,做的也是麵條兒,那天我們倆剛認識了四五天吧,在一個縣城下了車,因為聽說那兒的羊肉餅挺好吃的,是放在火坑裡烘出來,沒想到還沒出火車站呢,大雨就先來了,想找個酒店住,火車站周圍就一家酒店還沒開門兒,倒是有個開商店的大姐挺好的,讓我們在那兒避雨。”
看著沈小甜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吃麵條,陸辛的臉上漸漸有些輕鬆的笑意。
“我們倆都餓了,那天還挺冷的,我就跟大姐商量,借他們家的灶和菜,我自己做碗飯,給了大姐五十,大姐隻收十塊,說家裡也就還剩點兒乾麵條了,還是老爺子的腦子靈,看見大姐商店的冰櫃裡有羊肉卷,就買了一包,我就給老爺子做了個麵條,蔥爆羊肉炒麵,吃過沒?”
蔥爆羊肉吃過,炒麵吃過,合一塊兒沒有。
沈小甜放下送到嘴邊的雞蛋,搖了搖頭。
陸辛生怕她不吃飯了,夾起一塊雞腿肉送到她麵前,非要她接了放在嘴裡了,他才接著往下說。
“之前我跟老爺子說我是是個廚子,老爺子可是死活不信,直說我太年輕了,頂多算個學徒,結果我一上手做菜,灶火一起,肉片一下鍋,他站在廚房門口說他信了我是個廚子了,這手藝一看就不一般。”
陸辛的臉上是笑。
沈小甜喝了一口湯。
“你要不要嘗嘗蔥爆羊肉炒麵啊?”陸辛問沈小甜。
女孩兒點點頭說:“好。”
陸辛想了想,又說:“其實我和老爺子一塊兒真是吃了不少好東西,他跟你說他是周遊全中國了,也是真的到處都玩兒了。”
可他是拖著病體,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用心保護的女兒和外孫都對他的病情毫不知情。
膨脹的愧疚和痛苦還在沈小甜的心裡,她的腦海裡翻騰著各種對自己的拷問,無儘的追悔像影子一樣不肯放過她。
陸辛一直在觀察著他家小甜兒老師的臉色,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他的好,這是他對你好的證據,你得這麼想,對不對?你聽我說完……”
陸辛知道沈小甜想說什麼,他的兩隻手一起握著沈小甜的那隻手。
“老爺子選的是這條路,這是他選的,那年你才十幾歲,你能做什麼呢?剛開始知道老爺子病的時候我也特不懂他,可他跟我說,你還小,還有你媽田阿姨,看著是厲害,其實內心也很脆弱,他不希望你們在未來的幾年都生活在隨時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裡,他說那該是你們最好的時候,一個在長大,一個終於找準了該走的道兒。
“對他自己來說,能夠放下走出來,看看咱們國家的大好河山,那兩年也是他自己過得暢快的時候。他沒覺得自己缺了什麼,真的。”
沈小甜猛地抬起頭。
她看著陸辛說:“我媽!”
兩個年輕人看著對方,沈小甜眼眶紅了,又漸漸消下去。
“她一直不知道……”
幾個呼吸之後,沈小甜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還是繼續瞞著她吧。”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真的明白了自己的外公和陸辛。
對著被吃光了的麵碗,沈小甜勾了一下唇角,說:
“我這次徹底相信了,我媽當年是真的被衝昏了頭,忘了告訴我姥爺去世的事情。”
陸辛站起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沒事兒了啊,小甜兒,沒事兒了。”
“我要去你跟我姥爺吃過的地方。”在野廚子的懷裡,沈小甜的聲音帶著哭腔。
“好,帶你去。”
“我想去我姥爺下葬的地方。”
“好,陪你去。”
屬於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一片接著一片。
窗外素白飛舞,房間裡,經曆了大驚大悲的沈小甜睡了過去。
……
回到家裡,陸辛抖落了身上的碎雪,他的房間一如既往的空蕩,即使有暖氣也覺得冷清。
大概因為他是個野廚子,總是說走就走,全天下都是他的家,便哪裡都算不上是他的家。
拖著腳步,陸辛拿出了那個木盒,打開,看著銘刻著“清海”兩個字的大刀。
“我還是什麼都跟她說了。對不起,老爺子,我和小甜兒在一塊兒,這個坎兒就得邁過去,我藏不了一輩子……我想守著她一輩子。”
陸辛退後一步,對著那把刀鞠了個躬。
鄭重地。
很多年前,有個老頭兒對他說:“我看你燉這個菜可是放了三次鹽。”
脾氣不太好的野廚子“哼”了一聲,說:“怎麼了?”
老爺子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笑眯眯地說:
“你說你做這個菜做的好吃,是哪遍鹽最管用啊?”
年輕人想了想說:“第三遍吧?最後一下就把味兒提起來了。”
老人擺擺手,說:“你這就錯了,三遍鹽,哪一茬兒都少不了,當然都重要了。你放一點兒鹽,這菜裡就有一點兒的味兒,積累著,才有了這個香。就像你做數學題,你以為最重要的那張卷子是高考的卷子?其實不是,是每一張卷子,一張一張堆起來,你才能有個好成績。”
野廚子放下湯勺,轉身看著老人,說:“您是抽空兒給我講道理來了呀?”
“是呀。”老人對他擠了下眼睛。
很多年後,這個野廚子對著這把刀說:“這事兒從第一把鹽開始,我就肯定瞞不住了,從我想跟小甜兒在一起開始,從我在珠橋上又碰見她,不對……”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苦笑。
“您去了的第三年,我偷偷去見了小甜兒,其實我就想知道被您捧在手心的是個咋樣的小姑娘,結果,我看見她走在學校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笑得特彆好看,那時候我就在想,這朵花開在我心裡,我這輩子都拔不出來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肯定藏不住了,那是第一把鹽……”
“對不起。”
他對著那把陪伴了他很多年的菜刀說。
“對不起。”
窗外,雪還在下,是軟軟的,是輕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