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正中央正坐著盛國公本人,雙目微合,把弄著手上的珠串,一身靛青便服顏色深沉,更是襯托得他威嚴深重。
身邊仆從更是不敢吱聲,全都俯首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喘,連聽見雲薑到了都不敢抬一下頭。
“公爺,大少爺已經在外麵等候。”大管家讓雲薑在外等候,自個進去回話了。
盛國公頭也沒抬,隻是沉沉應了一聲。
恰好和丈夫一塊來請安的二房還在盛國公右手側位置坐著,二叔因為不耐煩這些事,早早告辭離去,二夫人便留下來看好戲。
還有幾個一塊來請安的小輩,半大的小子丫頭全都擠在一塊老實站著,盛國公那一聲嗯沒把他們的心肝給吊起來了。
隻不過身為主人家的他們更為大膽,聞言抬頭望向門口。
二房夫人看見雲薑身邊還跟著自個家傻兒子的時候更是眼前一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這又不是什麼好事,跟他湊那麼近做什麼,不知道連累兩個字怎麼寫嗎?!
雲薑經過大管家通傳邁向堂中,頂著各色的目光站定在中央,抬手行禮:“孫兒請安來遲,望祖父責罰。”
那些個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們就落在雲薑的左手上,心裡想的是向來是沒有人敢這樣跟盛國公講話的。
手上的包紮這樣明顯,盛國公當然也是看見了,臉色卻是更加不虞。
“孫兒見過祖父。”雲旭也跟著進來了,跟著雲薑的話尾說道。
在外麵明亮活潑的二少爺在祖父麵前也就是一個小鵪鶉,同樣也是說話低了不少。
好歹儀態還是在的,至少大方得體,不然按盛國公的話來說瑟瑟縮縮,怎堪為雲家子?
機靈的小眼神瞥過著三堂會審的架勢,看過弟弟妹妹們迷茫又驚奇的眼神,再看過臉色難看的母親,最終在母親的眼神中緩緩低下頭。
他也知道這一回自己不應該來,此次鄉試未能中舉已經被祖父申飭了幾回,教導他要緊隨大哥步伐,不能墮了雲家的名聲。
隻是他親爹都沒能在殿試中獲得名次,三十五歲才中舉,大哥十七歲就中舉,哪是常人能比的。
而且大哥都這樣了,他做兄弟的隻讓大哥一個人麵對祖父的狂風暴雨就太不是君子了。
嗯,身為君子的兄弟也要是個君子,那便是心中正直,無所......畏懼,好吧還是挺怕的。
雲旭一邊想一邊儘量讓自己不自覺打彎的膝蓋站直。
這都是小輩們在盛國公麵前的通病了,總是忍不住要下跪聽訓,聽他發怒那得牙關都在抖,他爹也是。
盛國公將手中珠串放桌上一放,發出哢噠一聲響,沉沉道:“責罰,你可知你錯處在哪?跪下。”
這青石板地的也沒放軟墊什麼的,跪下去膝蓋得多疼,雲旭正準備撩袍跟著下跪。
結果他聽見了什麼,他聽見身旁的大哥說:“祖父不問孫兒的話,也不問孫
兒為何一身狼狽,傷痕為何而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先讓孫兒下跪,實在傷心。”
這回不光是雲旭,全部人都瞪向了雲薑,滿目不可思議。
雲旭的離得最近,眼中的意思最為明顯,全都寫滿了——大哥你好勇啊!
盛國公冷哼,下巴上的美髯微動:“你夜不歸宿招致一身狼狽,本就是罪有應得的事,你有何理由傷心?”
隻是在這沉沉的問話聲中,雲旭突然想到了雲薑剛給他指的老狸花貓。
那隻狸花貓也不知道年歲幾何,不光模樣毛色長得老,那聲音也是跟六十歲的老翁差不多,叫喚起來又沉又沙的,就像是祖父壓著聲音問話的感覺。
沉浸在自己想法的雲旭忽然笑出聲。
“......”
堂中的話語沉默下來,這一聲笑成功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盛國公在內,一應灼灼目光都看向雲旭身上。
“......”雲旭頓時如芒刺背,在溫度微涼的秋日清晨中腦袋發熱。
盛國公問:“旭兒,你想說什麼?”
他聽見自己緊張到連成一片的心跳,還有不經大腦說出的話:“我沒想說什麼...我隻是在哭。”
為了讓效果更加明顯,雲旭將嚇出來的眼淚全都眨巴眨巴出來,愣是流了兩行清淚。
盛國公就納悶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雲旭衣袖掩麵,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袖子中傳出來:“我哭我大哥啊,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家,不得休息,不得正衣冠,卻被祖父喊來申飭,他站都站不穩了嗚嗚嗚嗚...”
其實站得很穩的雲薑:“......”
看不出來啊,二弟弟也是個戲精。
盛國公倒是一愣,問道:“什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來?”
被火氣衝昏頭腦的盛國公再次看向雲薑,還是覺得生氣,他標杆似的的嫡長孫為了跟人幽會搞成這副德行,還被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實在是有辱斯文!
“薑兒你且好好解釋。”盛國公說道。
這語氣,愣是叫在場的人的耳朵咂摸出一股妥協來,擺明了要聽雲薑怎麼解釋。
一時間看向雲薑的目光更加複雜,不愧是盛國公最看重的嫡長孫,夜不歸宿都能這樣寬容。
雲薑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眶微紅,一手解開左手上包紮的傷痕,一邊說:“孫兒隻是去天恩寺上香,遭賊人綁架差點死在荒郊野外,怎麼就傳成了夜不歸宿,敗壞家風,我就是那不聽訓導的忤逆孫?”
聽了這話,盛國公一拍桌案:“竟敢綁架你?究竟是何人,那賊子呢?!”
眼看盛國公要擼著袖子出去下令抓人,都要撒出內閣丞相的氣勢了。
雲薑連忙把所有的事情說出,當然是把有陸沅的哪一部分隱藏掉,變成隻有她一個人身臨陷境,經曆大難給逃了出來。
盛國公氣息不算平,好歹是坐了回去:“那真是死有餘辜!
還有這寧鵬翰,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能結交,你偏是不信!”
國公夫人走得早,沒人能管得住暴走的老頭,雲薑隻能乖乖應是:“祖父教訓的是,是孫兒不聽教誨招致的災禍。”
乖且委屈的話盛國公一噎,再說下去就是他這個祖父太無情了。
這傷痕猙獰,本來還對雲薑連累自個傻兒子帶有埋怨之心的二夫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哎喲,這很疼吧?”
雲薑不吝於展示自己的傷痕,語氣低落道:“謝嬸娘關心,傷口應該不疼了。”
“這怎麼可能會不疼,讀書人的手多重要啊。”二夫人放輕語氣說道。
她哪見過總是昂首挺胸的雲薑會有這姿態,心中的芥蒂都消了大半,轉頭去吩咐人請府醫來。
“傷口還是得及時處理,夜間發高熱可就不好了。”二夫人說。
盛國公眼看著雲薑手上的傷痕被重新上藥包紮,才說道:“至於這傳言,也不是憑空而來,現在建安城上下都是這樣說道的,說你與那富商陸氏長女...珠胎,唉罷了!...你是不知道那話有多難聽!”
可到底是朝堂老臣,實在說不出背後說道彆人家小姑娘的話。
雲薑答道:“孫兒確實思慕陸姑娘,對她一見傾心。”
“一見傾心又能長久幾時?門不當戶不對,於你仕途無益。”盛國公說道:“這建安城名門閨秀無數,你是閉著眼睛挑都不差,怎就看中商賈之女?”
“我是看中人家了,人家還不一定看中我了。”雲薑小聲回答:“況且我還有祖父教導,靠姻親為官?我才不想。”
怎料盛國公雙眼一瞪,卻是不忿道:“我孫兒麒麟之才,她竟敢看不上你?”
雲薑正想回話,肩上一股力氣傳來摁住她,實在看不過眼的二夫人不讓這祖孫兩繼續折騰。
二夫人沉了聲音:“你先彆說話,大夫正給你清傷口呢!全都是沙子!”
雲薑被二夫人摁在椅子上,老老實實地伸手給府醫處置傷口,那老大夫手腳麻利處理完,叮囑注意事項後躬身退下。
“所以事情就是如此,那就是孫兒思慕人家姑娘,在天恩寺多留了一會想要祈求與她的姻緣,所以就被盯上了。”雲薑臉色蒼白,頭發散亂,真是好不可憐。
連一向看大房不順眼的二夫人都用憐惜的目光看著雲薑。
雲薑未進滴水的雙唇蒼白乾裂,說道:“因一己私欲讓自己陷入險境中,有違祖父教導,還請責罰。”
盛國公目光微動,看向滿臉蒼白憔悴的大孫子,有那麼一刻他也在懷疑自己是否太苛刻了。
隻是規矩不可改,要是給雲薑開了這個頭,下麵的小輩也會照樣學樣,那豈不是要出一堆不服管教的紈絝?
思及此,盛國公威嚴道:“這事情是因你而起,太過魯莽衝動,看在你有傷在身的份上就免去體罰,便......”
旁邊突然爆發出一句哭聲,就看那穿粉裙子盤著雙髻的小丫頭抽抽噎噎道:“大
哥真的好慘啊,巧巧差點見不到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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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麵色變了又變,隻好也跟著一塊哭,這一加一的效果遠遠大於二,這兩的母親沒有資格請安,根本不在身邊,要是強行鎮壓隻會哭得更加厲害。
盛國公眉毛微擰,想訓斥又把話給吞了回去,想說的話愣是說不出來。
小丫頭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手傷痕那麼深,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科考,傷筋動骨一百天的,明年春闈能不能養好啊...”
這回被吵得腦袋嗡嗡響的盛國公已經想不起來“不可打斷長輩言談”這條規矩了,連連擺手:“好好好,我不罰。”
小丫頭立馬止住聲音,眼角掛著一顆晶瑩淚珠,細聲細氣道:“多謝祖父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