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聽得父親所言,卻是佇立一旁,不能言語。
而李耳則是繼續言道:
“所以,吾兒是如眾人一般,隻執於禮樂之‘形’,卻反而忽略了其‘質’啊!更何況,國君之德也無常,正所謂‘天有十日,人懷十德’。殺伐果敢乃陽剛之德,懷柔大容乃為陰柔之德。然而,剛者易折,柔者不中。此間道理又豈是世人三言兩語所能說的清楚的?”
李耳的這一番言辭,讓李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這時,孔丘和李耳也是不由對視一眼。
孔丘素來是最為敬佩似李耳這般的尊者,且對他也早已是聽旁人言及過的,自是神往已久。
然而如今聽得此等之歪理,卻是被他說的有點懵懵的。感覺與自己所想的實在是大相徑庭。
但是。隱隱之中,又覺得他所說的也確有幾分大道理在,令人無從反駁。
而長弘終究是和李耳同輩,二人之前乃為最為親密的共事之人,所以本也是比較熟絡的。
他見李然和孔丘似是有太多不便說,亦或是不敢說的,便當即是與李耳開腔言道:
“周公創立周禮,維係周宗數百年,如今世道雖日趨艱難,但至少也是個約束……”
“長弘兄,想你還是與我一般的年紀,卻如何也還不識得這天下之變數?”
長弘不由一陣苦笑:
“嗬嗬,也算得是本性難改吧?哎……然而弘依舊是以為,今日之周室衰微至斯,也實為是我等之過啊。”
李耳聞言,卻是終於放下了他放下百無聊賴的書簡:
“嗬嗬,長弘兄啊,想你也是飽讀史書之人。爾不妨試想一下,周公創立周禮之前,我諸夏之先祖,曆夏、商二朝,果真便是無德的嗎?果真就是無有聖人的嗎?若是如此,又怎麼會有所謂‘堯舜禹湯’之聖君?而夏桀商紂皆自取其敗,又果真是因其不明明德嗎?”
“再說爾等皆言聖王之治,然則周公製禮作樂,分封天下諸侯,其所為者乃是讓諸侯成為周室之秩守而靖安天下。彼時,天下之所以能夠得以迅速安定,此皆分封之功也!然而,待時過境遷,至厲幽之時,天下大定而內憂叢生,故而申侯引犬戎為禍周室以致天道崩潰!此難道不亦是分封之弊乎?!”
“夏始於禹治,而分於桀,故而有商。待天下統於商湯,而又分崩於紂。此皆為分合之定數,又豈是人力能為?而如今周室之衰微,又豈非定數?諸位,可想明白了其中之深意否?”
李然聞言,卻又是遲疑了片刻。
“那依父親之意,如今天下崩壞而趨於歸一乃是天道?”
“嗬嗬,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智者當以順應天時,而不是逆天而為啊!”
李然目瞪口呆,心下也是一陣反思。想他自穿越以來,其實也一直在追求心目中的那個“完美製度”。
而想要重振周室盛世,天下太平,政通人和,他也曾以此而努力過,但到頭來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他是否真的是隻看到了表麵?卻沒有看透實質?
其實,對於此種分合之論,他也並非是一無所知的。
畢竟,他所知的後來曆朝曆代,也無一不是此理。
所以,他作為一個後世之人,顯然本應該是能夠看得更為透徹一些的。
然而,真當李然是身處其中,並是真正見識到了如今這些個紛亂的局麵後,李然又似乎是深陷其中而不能自視。
孔丘這時也終於是忍耐不住,他早就躍躍欲試,試圖與李耳一辯高下:
“李老先生此言差矣!天下故然有其定數,然究竟定數幾何,丘以為卻也非人力所能臆測的。周公製禮作樂,其功勳卓著,澤被八荒,我朝得以綿延至今,皆係於其中。若無禮樂,我周室又如何能維係如此之久?況且,我朝幾經沉浮,最後之所以俱可轉危為安,此皆為禮樂之功,又怎可說是我朝周公之禮樂無用?”
“所以,丘以為,禮樂之製,實則便是這天下之根本!而如今之所以會禮樂崩壞,不過是因為人心不古,壞了原本的規矩,才導致了如今的局麵。”
“正所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丘以為,隻需是秉持正道,那麼禮樂之製,自然也能再度興盛起來。”舉直……直:拿直的東西去糾正彎的東西,能夠使彎的東西得到糾正。
李耳聞言,卻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並且是一個勁的搖頭:
“哈哈哈!……仲尼啊,你真不過是一小儒啊,隻自以為是通了天理。其實,你如今之所學,不過是些皮毛罷了!隻覺自己可以匡扶天下了?實是迂腐狂妄!”
孔丘聞言,不由臉麵一紅。
“世人皆知李老先生精通周禮,卻為何對周禮如此不屑一顧?”
李耳聞言,卻不由是歎息一聲,似乎是對他二人不通天義而感到無奈:
“哎……老夫倒也並非是蔑視禮樂,禮樂之存在,亦是合乎於天命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正所謂‘物壯則老’,萬物之生滅自有其法則。由道而生,自是由道而滅。不合時宜之物,那就遲早會消亡。所以,世人隻求其發展壯大,隻求其道統可維係萬世,卻不識天命消長之理,不是很愚蠢嗎?”
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所以,仲尼啊,正如老夫方才所言,你隻通於禮樂之利,卻不識其弊,隻拘泥其形,而不務其實!若長此以往,日後也隻會是讓你自己故步自封,無所適從罷了!仲尼豈不聞,申生秉禮而亡,重耳無為而天下大治?”
孔丘聽罷,又是陷入一陣沉思之中……
隨後,又聽得李耳是坦然道:
“仲尼!老夫也是見你是可造之材,才與你說得這些!你是何人,其實老夫亦是一清二楚的。你本是一庶人,又哪有什麼資格來此討論禮樂?‘停棺邀名’、‘戴孝而仕’、‘反出季氏’、‘間隙君臣之大義’,若從周禮來看,你身上又有哪一件不是離經叛道的?”
“仲尼若果真如此拘泥,恐怕亦是不能自視了吧?”
孔丘被李耳說得是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駁。
同時,也有一些愧疚。因為李耳所言,也確是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實。
而李然這時又不禁問道:
“父親,恕孩兒無知,若父親所言之天理循環有常,萬物興衰皆有其造化。那為何父親還要默許觀從禍亂楚國呢?倘若楚靈王若不受觀從之蠱惑,說不定也不會冒進。那任其發展,或許楚國當真有天命加持,也未可知啊?”
李耳聞言,李然此問,顯然是有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感覺。
是啊,你既然但凡都講究個“無為而治”,那為何又還要去禍亂人家楚國呢?
對於此問,李耳亦不禁是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並是緩緩回道:
“嗬嗬,天道雖是有常,但並非無有利害。楚靈王專權獨大,若是任由其發展下去,其危害可遠勝於中原那些卿大夫們!如今那些個卿大夫,雖都是些僭越擅權之輩。但於黎庶而言,卻終究還有得幾分顧慮,不敢欺民太甚!但楚靈王則不同,他若果真事成,那麼全天下之人,恐怕都是要深受其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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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老子西出
承接上問,李耳此時又是繼續緩緩言道:
“更何況,楚之衰微亦為天命,楚靈王窮兵黷武,黎庶無不深受其害。既如此,楚國之霸業又豈能長久?所以,即便是觀從不為,其敗亡亦是必然!是故,天地之道也有常,人居其中,則亦可居雄守雌,以為天下之式啊。”
長弘這時眉頭一皺,卻是有些責備道:
“聃啊,你的諸多想法,雖是也算得自洽,但實則也委實令眾人難以苟同!若果真是順應天意,為天下人考慮,兄便斷不該有如此出世消極之念啊!”
李耳聞言,卻是又不由嗤笑一聲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