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菱問道:“媽媽,你以前就住這裡嗎?”
何佩瑜點點頭,“嗯,變化挺大的,以前這裡都是泥巴路,現在公路都修到家門口了。”她指著路邊廢棄的房子,“房子以前都是磚瓦房,你看現在大部分都是平房了。”
可不是麼,有些家底的人家甚至住上了兩層小洋樓。
表姨婆家屋子是平房,但看著比彆人家的破舊,門前雜草叢生,窗戶玻璃碎成幾塊,用透明膠粘著,大門上貼著的門畫早已斑駁褪色,感覺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隔壁鄰居家正蹲在門口吃中飯,見了陌生人,就問道:“你們是來看秦老太的?”
何佩瑜在記憶中搜索,記起他是誰,喊了一聲,“德勤哥!”,然後才說:“我是佩瑜。”
那漢子忙站起身,驚訝道:“佩瑜啊,好多年不見了,都沒認出來。”
何佩瑜笑了笑,指了指秦老太的屋子,“德勤哥,我帶女兒來看望表姨,這家裡有人在嗎?”
“在,在,你直接推門進去就行,”張德勤欲言又止,“隻是老太太不大好,造孽啊。”
何佩瑜沒多問,而是道:“德勤哥你忙,我先去看看表姨。”
她邊拉著女兒進屋,邊提高聲音說:“表姨,我是佩瑜。”
堂屋沒有人,臥室內傳來老人顫巍巍的聲譽,“是佩瑜啊,我在房裡。”
房裡拉著窗簾,陰暗,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秦老太一臉病容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灰撲撲的薄被,乍然與這個多年未見的侄女相見,一時語塞,見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問道:“這是你的女兒?”
程寶菱乖巧地喊了一聲:“表姨婆!”
老太太笑起來,“好乖的伢,佩瑜,她長得跟你小時候可真像!”
何佩瑜放下帶來的蘋果與雞蛋糕,“這是給您的。”
老太太歎道:“我沒幾顆牙了,咬不動蘋果,你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吧。”
“您把它剁成蘋果泥吃就行。”
何佩瑜心緒複雜看著頭發雪白,骨瘦如柴的老太太,怎麼也沒法把她與記憶中的那個精明強乾的婦人聯係在一起。
秦老太是何佩瑜家的遠親,當年何佩瑜的母親生了孩子,找了這個遠親來家當保姆,後來他們去香港,便把女兒何佩瑜留給秦老太照顧。
十四歲以前何佩瑜覺得這個表姨溫柔和藹;十四歲後,表姨仿佛是變了一個人,兩人的地位調換,何佩瑜成了表姨家的用人,不能上學,每天乾不完的活,吃不飽的肚子,挨不完的罵。
何佩瑜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沉浸在往事中。
秦老太現在的日子應該很不好過,她絮絮叨叨訴說家裡的事,以及她親生的兩個兒子,老大下海去了廣城,老二在市郵政局,最小的孫子比程寶菱還要大。
程寶菱暗道:兩個兒子在這個年代都走出了農村,看來秦老太養的兒子挺出息的。隻是看樣子這兩個兒子不太孝順啊,不然怎麼能丟下年邁的老母一個人在老家生活。
果然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家門不幸,好不容易把兩個兒子供出來,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把老母嫌得如糞土一般,老太太已經三年沒見過孫子們了。
二十年過去,老太太落此下場,何佩瑜沒有看笑話的心思,隻覺得人生無常,很是悵然。
大人說話,程寶菱作為小孩子不好插嘴,隻能打量打量室內,桌子上的一個手心大小的十字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猜想老太太應該信教。
在苦難中能有信仰也好,不然該如何熬過痛苦的日子?
何佩瑜卻是知道的,她的父母都是基督徒,受她母親的影響,秦老太也成為一名基督教信徒。
“這是我的罪孽啊,”秦老太擦乾眼睛,望著何佩瑜,哀求道,“佩瑜,以前的事情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可我沒幾天好活了,就快死了,你原諒我吧,我不想帶著罪孽下地獄。”
年輕的時候不覺得,年紀大了,所做的虧心事一件件哽在心口,折磨得人日日不安。
程寶菱原先還覺得這老太可憐,聽到這話,又深覺老太的可惡。你信教,知道善惡因果,卻偏偏踐踏教義,惡待孤女,臨到死了,想上天堂了,就想著來懺悔。
何其諷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來就是個大笑話。人活的好好,也想不起善,畢竟做個“惡人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