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留與不留(2 / 2)

說到底,裴無洙自覺與他是道不同、不相與之謀。

“你要這樣說,母妃原還覺得,那孩子要是一直聽話懂事,日後繼續跟在你身邊做事也不錯,”宓貴妃皺了皺眉,不悅地瞪了裴無洙一眼,生氣道,“可你們這不是鬨了些矛盾麼?怎麼好像母妃成了其中的惡人了……你自己說,那孩子你到底是‘留’還是‘不留’?”

裴無洙皺眉不解:“‘留’如何?‘不留’又如何?”

“你若覺得那孩子本性不壞,就把人繼續留著。你也收斂收斂脾氣,不要太任性了,既然他先退了一步道歉,就順勢把這一頁翻過去吧,”宓貴妃淡淡道,“你若不想再見著他,那就更簡單了,母妃尋個空子與你父皇說一說……洛陽以外的地方,不是多的很麼?”

“這,倒也不必非得這樣,”裴無洙錯愕道,“他現在也沒做錯什麼,無故把人攆出洛陽,不太好吧……”

“隻是攆他們母子走還不夠好麼?”宓貴妃比裴無洙更驚訝,揚眉道,“本來吧,這人既對你生了嫌隙,留著就是個禍患……隻是那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脈,我們也不好做得太絕。”

“咱們就不能,不能用個更和諧的法子麼?”裴無洙被宓貴妃談笑間眉毛都不抬便定人生死的決斷震住了,硬著頭皮喏喏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比如說,這東西六宮不都還有空閒,洛陽以外也太遠了,跟父皇說說,讓他們母子搬出去獨住就是,以後大家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裴無洙的音調在宓貴妃沉靜的目光下沒來由地越來越小,最後直接說不下去了。

“洙兒,”宓貴妃靜默半晌,倒也沒說什麼太過分的話,隻伸手捏了裴無洙的側臉一把,幽幽地感慨道,“你父皇真是把你慣成了一個傻子……”

裴無洙也覺出自己這話裡的傻氣了,讓男主母子搬出去獨住,日後萬一複寵得勢,記起昔日之齟齬來,若是有心報複,那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宓貴妃到底是深宮沉浮許多年的老人了,怎麼可能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我總覺得,”裴無洙小心翼翼地為自己的犯傻辯白道,“我們到底待他們母子不薄,他們倒也不至於這麼記恨,隻是分出去以後少來往罷了……”

“洙兒,”宓貴妃輕輕地打斷裴無洙道,“你可知,當年你帶那孩子回長樂宮來,你父皇曾與我提議過,既然你瞧他這麼投緣,不妨乾脆改了他的玉蝶記在我名下、讓他正式改口,以後也算是你我的一個幫襯。”

裴無洙愣愣答道:“不曾聽您或父皇說過。”

“那是因為我當時便直接拒絕了,”宓貴妃平靜道,“那孩子的生母李才人尚且在世,若改了的玉蝶到我名下、當著人前隻能喊我作母親,讓那孩子以後在他真正的母親麵前如何自處?”

“我不讓那孩子改口,是因為我知道,他如果記著我的好,自然會在心裡奉我為母;相反,若是我強改了他的玉蝶,他心裡不認我的好,就算嘴上稱呼兩句母親,又能代表得了什麼呢?”

“我便與你父皇道,‘孩子還小,且再等等吧,若是日後願意稱臣妾句母親,臣妾也不介意再多一個兒子來……’”宓貴妃眉心微蹙,憂愁地望著裴無洙道,“洙兒,你懂麼,有些事情,是隻能等著他們自己願意,而不好你來主動。”

“就如同當年的玉蝶,今日若是他們母子主動過來與我們說,年紀漸長需得避嫌,想單獨搬到一座閒置的宮殿裡去住,母妃我定然親自張羅著去你父皇麵前好好說說……但這不該是由你來開口。”

“你開了這口,他們便不是‘搬出去’而是‘被趕出去’。就算最初尚能記得恩情不去怨恨,以後呢?”

“以後在這宮裡的每一日每一天,他們若不得勢,便會有那捧高踩低地拿這作文章來奚落嘲諷,他們過得不好,如何不會怨恨?他們若得寵得勢,那更糟糕了,但凡聽外人多念叨幾回,多半就把長樂宮當作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汙點’了。”

“說到底,那是個‘人’,不是什麼‘玩意兒’,不是你想玩的時候拿過來玩玩耍耍,不喜歡就隨手丟到一旁、也不會長腿回來找你麻煩的……你既把人帶回來,就得想好以後要遇著什麼事兒,定不能再隨便扔出去了,不然他不恨你、你讓他去恨誰呢?”

“人心就是這樣的,要麼就不管,要管就得籠絡徹底,用恩情把他死死套牢了,站在道義上叫他說句違逆的話都覺得自己是在恩將仇報……而你如今的處理方式,恰恰是最糟糕、最犯忌諱的。”

“我當年不過單純路見不平、拔劍相助,”裴無洙被宓貴妃說得茫然了起來,難免鬱悶道,“我見人可憐就幫個忙,就一定得幫到底,幫一輩子……不然就還反成我的錯了?這是幫人還是娶人啊,難道隨手幫個忙還非得要綁在一起一輩子?”

“你若是嫌麻煩了,倒也簡單,”宓貴妃淡淡道,“這世上多得是一了百了、斬草除根的簡單法子,端看你狠不狠得下心了。”

“母妃,”裴無洙無力道,“我們就不能,不要那麼地極端麼……這世道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就不能給我個中庸之道選麼?”

“要麼硬得下心腸狠一回,要麼耐得住心性去把人籠絡好、教導乖,”宓貴妃這回沒有再縱容裴無洙想怎樣就怎樣了,隻平靜地給了她兩個選擇,“他們母子雖然不顯眼,但畢竟還有一個是你父皇的子嗣,若是真用點法子做乾淨了倒無妨,就你這樣當斷不斷的,等以後他們母子真翻身起來了,才是數不儘的麻煩。”

裴無洙呆呆地怔忪半晌,宓貴妃耐心地等著她思量罷、拿出個決斷來。

“我還有的選麼?”裴無洙苦笑地瀉了口氣,肩膀鬆垮了下來,心道她若真能發狠,早一口氣把男女主一並除掉了,哪裡用得著這麼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試探來、試探去的……

“我知道母妃的意思了,”裴無洙垂頭喪氣道,“我會去與裴無淮把話說開的……倒也未必真是多麼繞不過的結。”

宓貴妃搖了搖頭,並不覺得有多欣慰,隻冷靜地評價道:“你到底還是心太軟,若是你……罷了。”

“但也隻有這一回了,說得開以後也不許再隨便翻臉成仇惹得外人看笑話了,若說不開,”宓貴妃從繡筐裡翻出卷五色線來,耐心地一條一縷分好,神色淡然道,“……那以後的事,也不用你再插手了。”

——免得心軟壞事。

裴無洙心肝一顫,想說什麼,望著宓貴妃那張歲月靜好的恬然淡定臉,頓時又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裴無洙蹙著眉頭從宓貴妃處出來往華央殿去,未待走到門口,遙遙的,便看到了一個不知道杵在那裡站了多久的身影。

七皇子抬眸望到裴無洙,紅通通的眼睛裡頓時閃過一抹極亮的光,躊躇著磨蹭到裴無洙身前,小心翼翼道:“五哥,先前是我不會說話,我知道你心腸好,從來沒真把我當作小貓小狗一樣隨意對待過,是我自己一時情急,腦子裡鑽了牛角尖,把話越說越過分了,你彆生氣了,氣著自己身體就不好了……”

“我都不知道我‘從來沒真把你當作小貓小狗’,”裴無洙深吸了一口氣,笑了笑,輕嘲道,“你倒是又知道了?”

七皇子臉上做小伏低、溫馴討好的笑容霎時僵了個徹底。

“裴無淮,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哪裡麼?”裴無洙麵無表情地望著七皇子,冷冷道,“生氣就生氣,高興就高興,生氣了還要裝作不在意的高興樣子……你這樣的人,真是讓我覺得太可怕了。”

“因為我甚至不能確定從你嘴裡聽到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與你的相處裡,多少是實意、多少是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