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國師卿儔(1 / 2)

穿成寵妃之子 洛陽有梨 16822 字 4個月前

——而心裡又有多希望,你能隻是哥哥的。

不過儘是些無法訴諸於口的綺思妄念。

不容於世俗,不容於人/倫,更不容於他二十年來學儘的仁義禮智、忠孝廉恥。

東宮太子自嘲一笑,鬆開了自案下握住裴無洙的手,自斟自酌,舉杯獨飲。

裴無洙愣愣地握緊了手中被方才片刻暖得尚存餘溫的長命玉牌,一時有些懊惱於自己方才表現出的那較為露骨的遲疑和不堅定。

裴無洙定了定神,捏緊了手中的玉牌,從荷包裡翻出前段日子跟著宓貴妃與福寧郡主趙邐文端午編百索時剩下來沒用到的紅繩,直接上手扯了一段下來,係到方才東宮太子遞與自己的長命玉牌上,頭一低,把那長命玉牌掛到了脖子上、收到了衣服裡麵。

東宮太子沉凝著眉目看裴無洙動作,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緩了些,似是生怕驚著什麼一般。

“這樣好了,”裴無洙揚起臉笑了笑,拍了拍胸口,頗有些亡羊補牢的意思,特特衝著東宮太子玩笑邀功道,“哥這玉牌現貼在離我心口最近的地方,我整日整夜向它祈禱你長命百歲,它天天被我吵著煩著,肯定能記得好好保護住你的。”

東宮太子神色微妙,有些難以自持的莫名歡喜。

——雖然他自己心裡也清楚,裴無洙此言,多是隨口說來哄哄他高興罷了,卻也並沒有什麼風花雪月的意味在裡麵。

但即便如此,隻單看著裴無洙那修長白皙的脖頸間不經意袒露出的半截紅繩、想到那下麵掛著的是自己的長命玉牌……便已經足以叫東宮太子心潮澎湃,自顧自地醺醺然半晌、不願活得太清醒了。

裴無洙被東宮太子那莫名專注起來的眼神看得有些頭腦發熱、兩頰發燙,想到自己剛才好像說了段尤其誇張的肉麻話,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般彆開了臉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邊人的眼睛。

東宮太子沒忍住,伸出手來,想去碰一碰那截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口莫名焦躁的紅繩。

裴無洙卻仿佛身體感知先於大腦意識地察覺到了氣氛的焦灼與不對勁般,瞟到遠處從偏殿裡往外走的慎刑司太監們,猛地一下站起身來,匆匆草草道:“哥,那邊好像已經完事了……我去看看小七怎麼樣了。”

正正好錯開了東宮太子探過來的手。

“嗯,”東宮太子不露痕跡地收斂了動作,側身微微調整了下坐姿,將雙手穩穩地置於案下,神情寡淡道,“你去吧。”

——果然是……不應該啊。

東宮太子於心底歎息一聲,默默飲儘了杯中酒。

裴無洙毫無所覺地離開了,邁進了慎刑司行刑的偏殿。

——真宗皇帝話放得狠絕,但到底“就在這裡行刑”的“這裡”是個很大的區域概念,又要在這裡不說,又讓不能吵的,慎刑司的太監們躊躇來、猶豫去,最後選了個明德殿東側不遠不近、充作耳室的小偏殿,過去請示了真宗皇帝後,見真宗皇帝無可無不可,也就便宜行事,殿門一關,倒是省得了拉帳子、堵嘴巴的功夫。

畢竟一個皇子殿下、一個國公嫡女的,真做得太粗暴了,他們下麵這些人雖是奉命行事,也怕之後遭了上頭哪個小心眼貴人的報複啊。

裴無洙到時,七皇子慘白著一張臉還微微笑著與身旁監管行刑的大太監客套往來,一口一個“公公辛苦了”、“都是父皇的意思”……裴無洙看得有趣,還特意在殿門口多站了一會兒,沒有出聲。

七皇子是裡麵第一個發覺殿外來人的,敏銳警覺地一抬眼,見是裴無洙,微微一怔後便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柔弱笑道:“五哥來了。”

“我看你挺精神的啊,”裴無洙暗嘖一聲,順勢擺了擺手,免了邊上倉促下跪的慎刑司太監們的禮,原先提著的一顆心放下來大半,優哉遊哉地走到七皇子邊上,自歎弗如道,“剛挨了十杖還能口齒清晰、對答如流的,不錯不錯,看來往日裡練武是真的沒偷懶……”

——就是偏偏不好好練劍,裴無洙在心裡鬱悶地補充道。

七皇子失笑,白著臉無可奈何道:“全賴公公們心慈……”

當著裴無洙的麵,邊上的大太監說話都客氣了三分,忙搶著推辭不敢,順勢彆扭地強行誇讚起七皇子來。

“還不起來呢,”裴無洙津津有味地聽了半刻鐘,也不去看七皇子已經尷尬得白裡透紅的側臉,直到那些太監們確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好了,才順手拍了拍七皇子的背,調侃道,“還想躺著繼續聽呢?起來吧,走了。”

七皇子臉色微微一變,額上霎時滲出一層冷汗來,緊咬牙關,煞白著臉半天沒有回出一個字來。

裴無洙看得愕然,她很確定自己拍的是前麵的背,而不是後麵的腰,打板子再怎麼也不至於打到人背上去,那不得把人往死、往癱裡打了……

裴無洙心裡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很莫名的:這小子不會又是在故意擱我這裡裝柔弱、搏同情吧?

但緊接著又馬上默默唾棄了自己這個想法,覺得真不至於。

想到什麼,裴無洙的臉色沉了下來,隨口叫一個太監捧著燈燭過來,細細看罷,動手撕扯了一下七皇子後背的衣物……果然。

方才進來時偏殿光影搖曳、視線昏暗,又滿是血腥氣,裴無洙一心隻想著趕緊離開,又先入為主地被七皇子談笑自如的神態所蒙蔽了,想當然地以為那些行刑的太監們真有“心慈”了。

現在看嘛,方才行刑的那些太監們,心慈不慈不知道,手是定然沒有軟的……這腰以下被打得鮮血淋漓,與衣物粘連一氣,扯動一下都是血花翻湧,無怪乎裴無洙拍個背都能牽得七皇子疼到臉色煞白了。

——不過想想也是,方才真宗皇帝分明是盛怒,全場朝臣死寂、鴉雀無聲,後頭和顏悅色地與裴無洙說話那是後頭的事,以當時的情況看,都吩咐出“就在這裡行刑”了,慎刑司的那些太監們,不說打得更狠,但聖諭當前,肯定是不敢輕易放什麼水的。

看這樣子,人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走不了了……

裴無洙無聲地歎了口氣,吩咐領頭監刑的大太監道:“勞公公先去向父皇複命吧,順便替七弟向父皇告一句罪,隻說他已經知錯了……本王過來看,給他喊了個太醫瞧瞧。”

監刑的大太監不敢輕易違逆這位盛寵在側的五殿下,但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攬太多的麻煩,謹慎地向裴無洙確認道:“那……殿下可需要奴才現在再叫個人來、替您跑趟腿請個太醫?”

“不,”裴無洙審慎道,“你先跟父皇講了……”

“不必!”七皇子掙紮著抓著邊上的案幾一角直起身子來,臉上冷汗落得比淋了場秋雨還狼狽,幾乎與裴無洙同時出聲拒絕道,“我能自己走的,不用請太醫。”

裴無洙嘴裡剩下半句“要是父皇聽了沒什麼反應,你就隨便叫個宴上的宮人去請就好,如果父皇不悅,你再來回稟本王……”就這麼被憋著咽了回去。

“你現在這樣,”裴無洙皺了皺眉,看著七皇子那淒淒慘慘的小模樣心中便莫名生煩,口氣不大好道,“怎麼自己走?你真覺得能行?”

七皇子僵了僵,垂著頭,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複又輕言細語地出聲解釋道:“五哥,父皇是在罰我,我受了罰,再去請太醫,那還算得了什麼罰。”

“五哥,你隻安心坐下來等我一會兒,我緩緩就好了,”七皇子垂著頭低低道,“你彆去為我請太醫了……父皇要生氣的。”

七皇子說的這些,裴無洙心裡又何嘗不清楚……隻是難免心裡不落忍罷了。

見七皇子堅持,裴無洙也隻能煩躁地環臂胸前,斜靠在案幾邊,冷著臉吩咐左右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慎刑司的太監們忙如釋重負般飛快退走,生怕裴無洙再改變主意、被糾扯進請不請太醫的拉鋸戰裡,一一逃得比兔子還快。

裴無洙靠著案幾自顧自地生了會兒悶氣,盯著七皇子而今淒慘的形容,終究還是沒忍住,有些沒來由的生氣,又有些莫名理虧道:“方才在殿前,為什麼非得要抗旨、拒絕娶鄭宛?”

“還二十杖?”裴無洙煩躁道,“你真是不怕父皇一個怒意上頭,叫人把你給打死、打殘了……就為了先前那個‘約法三章’?我後麵明明與你說了我不介意的。”

“不,不全是,”七皇子搖了搖頭,低聲道,“最初拒旨,確實是因為與五哥昔日的約定,後麵再拒……卻不是因為五哥,而是為了我自己。”

“鄭氏女生性傲慢,能在禦前直言頂撞貴妃娘娘,惹得貴妃娘娘不喜,”七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地望著裴無洙道,“倘若我真屈服於父皇的心意而娶了她……那我這後宅,將來便永無一日之寧了。”

“我不娶鄭宛,”七皇子強笑著寬慰裴無洙道,“是因為一來貴妃娘娘不喜歡她,二來我本人也並不如何喜歡她那樣的性子,三來恐怕就連父皇都未必有多喜歡她。”

“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選擇賭一把,抗旨不尊,硬生生地挨下了這十個板子,”七皇子神色平靜,不悲不喜道,“但其中,其實與五哥你的關係著實不大,你也不必太為我今日受的這一刑而過意不去。”

聽到七皇子把宓貴妃的態度喜好排在最前麵;再想到當初在長樂宮時,七皇子也確實是真心實意地表示過他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全無意見、任憑宓貴妃做主;再再想到後麵宓貴妃為了跟鄭皇後賭氣而估計壓根就沒想過七皇子本人的立場便向真宗皇帝給他請賜了鄭國公的嫡長女下來……

可以說這樁婚事從頭到尾,雖然宓貴妃打著的是給七皇子選妃的旗號,但其實壓根就從沒有一個人真心實意地為七皇子打算過。

“我母妃,”裴無洙歎了口氣,捏了捏眉心,誠懇致歉道,“這事確實是她任性了,做得有失思量,沒有照顧好你的感受……我代她向你賠句不是。”

“她先前受了些委屈,心裡不舒服,一時想岔了,這事做的左性了些,”裴無洙含糊地為宓貴妃澄清道,“當然,我並不是說她這就有理由拿你的婚事來出氣了……隻是她畢竟是我娘,這事算是我對不住你,你就彆再往心裡去了。”

——也千萬彆就此記恨上宓貴妃了……裴無洙心驚肉跳地想著。

七皇子再是認真不過地細細打量了裴無洙歉疚的臉片刻,默然半晌,突然輕笑出聲,搖了搖頭,緩聲道:“我無妨的……隻要五哥你不覺得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就好了。”

“我之前還一直害怕,貴妃娘娘一番忙碌盤算,我卻就這麼當廷拒絕了她的好意,叫她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白忙活一場,”七皇子頓了頓,才複又狀若不經意般,笑著隨口道,“五哥心裡,說不定還會覺得我性情桀驁、不識抬舉呢。”

“怎麼會,”裴無洙皺了皺眉,萬分不解道,“一碼歸一碼,就事論事地說,如果母妃從頭到尾是真心實意為你打量辛苦的,那你要是平白無故什麼也不說就當眾推辭婉拒了,確實有你的不妥當之處。”

“但今晚這婚事,”裴無洙默了默,有些不忍心地低聲道,“你我心裡也都知道,母妃她並沒有真心為了你而打算,你的拒絕當然算不得是什麼‘辜負’……該是我們虧欠了你才對。”

“我就說這種婚姻大事,你把全盤托付給我母妃一人,說不得她就給你選瞎了,你看果然如此吧,”裴無洙痛定思痛,傾過身去,輕輕按了按七皇子的肩膀,鄭重其事道,“以後你的婚事,你也再不許偷懶了,我要抓著你一起在後麵一個個先觀望了再說……保證這回的事隻是一個意外,再沒有下次了。”

七皇子仰起頭,靜靜凝視了裴無洙半晌,突然輕聲道:“五哥……我覺得我現在就能站起來了。”

“哦哦,你覺得行了麼,”裴無洙不明所以,伸出手來作勢要給他撐著,一頭霧水地附和道:“那……我們現在就走?”

七皇子死死按著裴無洙的手,扶著牆緩緩起身,不過到底是強弩之末,隻強撐著走了兩步,便悶哼一聲,重重摔在了裴無洙的背上。

裴無洙抿了抿唇,告誡自己背上這人現在是個半殘廢,勉強克製住把人從自己身上扔下來的條件反射。

反倒是七皇子,因為深知裴無洙最厭外人近身的秉性,倉促往後退了一步,慌亂間險些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去。

“這樣吧,”裴無洙想著這樣也不是個事兒,把腰上的青崖劍解下來,自己握著劍柄這邊,把合著劍鞘的另外那頭伸到七皇子手邊,克製道,“你握著這個,搭著我的肩走……等你去給父皇請完罪下來、父皇瞧不見了,我再叫個宮人過來扶你。”

其實裴無洙現在就大可以把人扔在這裡喊倆宮人上來扶著,隻是想到一會兒七皇子理應受完刑後再去向真宗皇帝告一回罪,以示謙卑改過之心……有幾個宮人扶著到底不好看,顯得好像真宗皇帝多苛待人一樣。

但裴無洙陪著去就不同了,她陪著七皇子過去,那看在真宗皇帝眼裡,就隻是兄弟和睦、闔家順孝了。

七皇子怔了怔,依著裴無洙所言折騰好姿勢,隨著裴無洙走了幾步,突然低著頭、凝視著手中的青崖劍,似是感慨莫名般低語道:“這是我第二次親手摸到青崖……”

“啊?”裴無洙愣了愣,隨口應道,“哦,對,上一回是我當時拿它給你開蒙來著……”

佩劍在大莊是很私人化的東西,尤其是青崖這樣的名劍,一般除非至親至愛,劍主人都不會允許旁人隨意觸碰……當然,裴無洙並不太在意這個。

隻是入鄉隨俗,雲歸每每親自為她照料青崖,無論多忙,都從不假旁的任何一個宮人之手,久而久之,裴無洙也就潛移默化地認同了這一點。

七皇子有些眷戀不舍地輕輕多摸了幾下。

“現在知道羨慕我的劍了?”裴無洙看得好笑,調侃七皇子道:“誰讓你自己以前不好好學,現在就是得了名劍也不會給你糟踐了……說起來,我以為你很討厭青崖。”

——後麵那句,是裴無洙想到夢裡的七皇子曾諷刺過她“青崖妨主”,含在嘴邊隨意嘟囔的。

“是,”七皇子輕聲應道,“我確實很羨慕青崖……我心裡,也有些後悔沒有好好跟著五哥學劍。”

後悔他當時初入長樂宮時心思太多、太雜,完全沉不下心來跟著裴無洙練習……

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七皇子不無惋惜地想,他本可以把很多事情處理得更好、更合宜的。

而不是像當年那般滿心惶恐、手足無措,患得患失、動輒失衡。

“現在後悔也沒用了,”裴無洙完全沒有意識到七皇子口中“羨慕青崖”和她方才所說“羨慕我的劍”之間雖然表述幾乎一致、但意思千差萬彆的不同,隻誠懇回道,“反正我是再不會教你了……你以後不如用鐧吧,好像還挺適合的。”

這是裴無洙想到原作裡男主閣下慣用的兵器,隨口點了這麼一句。

反正七皇子以後不管練與不練、用不用鐧,其實對裴無洙來說都無甚分彆。她也就是突然想到了,順口一提。

七皇子靜靜盯了裴無洙的側臉半晌,低低應道:“好。”

之後靜默片刻,七皇子又突兀出聲道:“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值得。不知道經此一役,貴妃娘娘心裡能否舒暢一些、消了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