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退親(1 / 2)

乾清宮。

殿前宮人見皇太子深夜求見,有些詫異,小心翼翼道:“爺爺從西苑回來就去了昭德宮。”

昭德宮是鄭貴妃的寢殿。

內侍忙勸朱瑄:“深更露重,千歲爺先回宮歇著吧,明早再來求見不遲。”

朱瑄輕攏鶴氅裘,轉身出了前廊。

天已全黑,如銀月色漸漸漫上來,朱紅宮牆、廊廈殿宇此起彼伏,籠罩在一片粼粼皎潔清輝之中,回廊曲折連環,花枝疏影重重疊疊,暗香襲人。

內侍不知道朱瑄要去哪裡,緊跟在他身後,手中提燈一顛一顛的,燈影幢幢。

轉過一道道回廊,穿過一重重宮門,路上遇見幾個更鼓房的打更內官,內侍抬頭四顧,覺得皇太子可能想去仁壽宮拜見周太後,不料太子忽然站著不走了。正疑惑,身邊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內侍反應過來,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內侍拿眼瞧他。

那內侍暗悔自己不該出聲,捂著嘴後退了兩步,藏進廊下樹影裡。

朱瑄顯然認得眼前這座空置荒蕪的大殿,停下腳步,站在一麵高聳的磚牆下,背對著燈光負手而立,身影似融入融融月華中,周身一股淒涼之意。

內侍沒來由覺得鼻酸。

同伴扯扯他衣袖,和他耳語:“你可彆露了行跡,這裡是瑞仙堂!”

內侍麵露驚訝之色,太子怎麼會深夜來瑞仙堂?

不多時,風聲漸消,遠處飄來一陣明晃晃的燈光,內官高聲示意宮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數個華服親衛的簇擁中慢慢走來。

禁衛和內官看見這邊有人,小跑過來查問,見是朱瑄,忙賠笑說:“陛下正要去仁壽宮。”

朱瑄嗯了聲,站著沒動。

幾名東宮內侍悄悄交換一個眼神:太子果然擅於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會留宿昭德宮,而且還猜中嘉平帝一定會經過瑞仙堂!

嘉平帝經過,朱瑄應該前去請安,但他站著一動不動,完全沒有上前迎奉的意思,眾人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悄悄地退開了些。

貴人之間的事,輪不著他們當奴婢的多嘴。

遠處,搖曳的燈火映出嘉平帝蠟黃的臉,他身上還穿著白天去西苑赴宴時穿的常服,雙眉緊皺,神色疲憊,緩步下了長廊。

看到一襲氅衣靜靜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驀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幾分熟悉。

朱瑄轉過身,看著嘉平帝,雙眸又清又亮,儒雅溫潤,輕聲道:“爹爹。”

嘉平帝渾身一震。

宮中皇子皇女平時都喚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關係疏遠,而且性格古板陰沉,每回拜見,不是叫“陛下”就是稱“父皇”,口氣疏冷,規規矩矩,敬畏是有了,卻一點不見親孝之意。

這一聲久違了的爹爹,讓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

怪道他覺得眼前場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這裡,嘉平帝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朱瑄。

不過那時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歲了,身子卻像五六歲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銷骨立,穿了身破舊的內侍青袍,不知為什麼摔傷了腿,從磚牆下一點一點爬到嘉平帝腳下,拽住他的衣袍,喚他:“爹爹。”

他披頭散發,雙腿血肉模糊,身上一股難聞的騷臭味,瘦小的臉龐浸滿血汙,像一條狗一樣爬到自己父親腳下,舉動是那麼卑微,但那雙清冽的瞳孔卻又是那麼驕傲那麼孤高,粗布爛衫,難掩骨子裡生於俱來的矜貴。

隻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確定,腳下這個奄奄一息、眸底流淌著陰鷙的男童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時候嘉平帝其他兒子接連夭折,以為自己會絕後,沒想到無意間臨幸的一名宮女竟然平安生下皇子還秘密養活了,他喜出望外,冊封這個在幽室中長大的兒子為太子,然後將兒子送入鄭貴妃宮中養育。而就在朱瑄成為太子的當天,他的生母在喝下鄭貴妃所賜的一碗甜酒後暴斃於安樂堂。

自此,朱瑄和鄭貴妃勢不兩立。

嘉平帝想起朱瑄的淒苦身世,長歎一聲,他這會兒滿心煩悶,正是為了朱瑄立妃的事。

周太後和鄭貴妃為太子妃的人選明爭暗鬥,他夾在當中兩頭受氣。今天西苑大宴,鄭貴妃瞧中詩書滿腹的宋家小娘子,周太後喜歡穩重端莊的胡家小娘子,而嘉平帝為了平息母親和寵妃之間的矛盾,再一次使出自己的絕技——拖著再說,結果周太後和鄭貴妃都不肯罷休,太子朱瑄又推病中途離席,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嘉平帝忍不住責怪朱瑄:“你皇祖母精心挑選秀外慧中、淑逸閒華的良家女子,任你挑選,怕你不中意,還特意安排了春宴讓你相看,宮中妃嬪都在,貴妃也熱心幫著張羅,皆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感念長輩辛勞也就罷了,怎麼無緣無故中途退席?”

朱瑄咳嗽了一聲,“父皇,兒臣開春以來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宴席上酒菜生冷,一時受不住,這才離席。”

嘉平帝皺眉不語。

當他以為自己徹底絕後的時候,朱瑄橫空出世,他欣喜若狂,對朱瑄十分疼愛。後來兒子、女兒多了,他又總覺得朱瑄身上有種病態的揮之不去的陰鷙,叫人心底隱隱發寒,對朱瑄明顯不如以前看重。等朱瑄年長了些,幼時那種桀驁陰鬱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溫厚隨和,宮中上下和滿朝文武都對朱瑄讚譽有加,誇朱瑄高雅溫文,嘉平帝半信半疑,覺得朱瑄有意隱藏了真實性情。

直到如今他還記得兒子那雙嵌在血汙裡的清冽雙眸,那樣一個眉間倔強刻骨的孩子,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年間突然大徹大悟,變成一個恪守清規、謹言慎行的君子?

懷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而且他幼時吃了那麼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過苦頭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麵色蒼白,確實像是大病的樣子,歎口氣,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來吹冷風了。朕要去見你皇祖母,你年紀不小了,怎麼說也得把正妃定下來。”

嘉平帝語氣罕見的柔和,東宮內侍忍不住竊喜。

朱瑄卻一臉平靜,心中嘲諷:他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嘉平帝如果真心疼愛他,怎麼會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親,倒是正合他的意。

現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兒臣娶親之事累父皇和太後操勞,兒臣心中有愧,兒臣正想告訴父皇,兒臣已經有了可心的人選,還望父皇成全。”

他絕口不提鄭貴妃,嘉平帝無可奈何,隻當不知道,聽他說有了人選,臉上笑意浮動,想到昭德宮鄭貴妃暴怒的樣子,笑容又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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