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瑾是來頒旨的。
嘉平帝任命新科進士楊寅為詹事府左司直郎, 文書已經發抵六科和吏部留檔,內閣和司禮監都批示過了。
左司直郎隸屬詹事府左春坊,從六品,掌彈劾宮僚,糾舉職事,不常設。左司直郎的職責很簡單文華殿講讀完畢後,若有侍讀官員獨自留下奏事,他們要全部記錄在案。簡而言之, 監督皇太子和講讀官的私下往來,約束東宮官僚言行,防止太子結交大臣,就算皇太子和講讀官隻是談論了一下天氣,他也必須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呈送禦前。
東宮屬臣儘皆變色。
嘉平帝到底還是對朱瑄不放心,此舉是在避免朝中大臣與太子建立私人關係、形成政治同盟,防止東宮威脅皇權。
眾人毛骨悚然, 心底冒出一股寒氣。
朱瑄卻麵色如常, 示意詹事府詹事領著楊寅去他的值房。
太監們宣完旨,有心和朱瑄說笑幾句緩和一下氣氛,但羅雲瑾麵似玄冰, 跟一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兒, 他們這些跟隨的人哪敢先開口說笑話啊, 隻能跟著一起冷著臉領了賞, 告退出來。
小內官送幾人出了書閣。
一名內官落在後麵, 和東宮內官攀談“千歲爺新婚,我們這麼上門,真是討人嫌呢。”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朱瑄心性堅韌、不可小覷,輕易不會為難東宮。
東宮內官笑著奉承“公公們是璫裡的人物,深受萬歲爺倚重,一年到頭不得閒,小的們巴不得公公們能時常來走動。”
司禮監內官被哄得眉開眼笑,笑著問“你們都見過太子妃了是不是真的貌若天仙”
鄭貴妃作梗,皇太子拖到二十多歲了還沒娶正妃,從來沒見他著急過,這回卻為了娶太子妃大動乾戈,動用了所有東宮人手,宮裡人都對太子妃很好奇。
內官笑著答“太子妃是萬歲爺爺和老娘娘選中的,自然秀美絕倫,明豔無儔,規矩也很好,待人很和氣,笑起來跟觀音似的。”
回答得滴水不漏。
說笑了一番,司禮監內官又問“聽說千歲爺拜見老娘娘的時候是拉著太子妃的手進殿的”
老成穩重的皇太子也有這般小女兒態雖說太子妃比他小了六七歲,也不必這麼憐愛吧
內官撲哧一聲笑了“不止呢,千歲爺到哪兒都牽著太子妃的手,同出同進,同起同臥,一刻都舍不得分開,那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羨煞旁人今天早上還一起整理書房,不許我們這些伺候的人進去打攪。”
幾名司禮監內官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出了東宮,司禮監內官去乾清宮複命,羅雲瑾另有要務在身,帶著緹騎直接出宮。
方才內官說話沒有壓低聲音,幾人的對話清晰地傳進眾人耳朵裡,緹騎知道羅雲瑾肯定也聽見了,看他的目光跟看祖宗似的統領,太子和太子妃何等甜蜜恩愛,您想開點,千萬頂住,彆再發瘋了啊小的們隻有一顆腦袋,賠不起
萬幸羅雲瑾沒有發狂,隻是臉色格外陰冷。
一路相安無事,出了皇城,路過正西坊的時候,長街兩旁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把道路都堵住了。
連路邊店鋪裡的小夥計也跑到外麵探頭探腦四處張望,道路兩旁烏壓壓全是人。
不等羅雲瑾吩咐,早有兩名緹騎騎馬去查看情況。
不一會兒,緹騎去而複返,“稟統領,這些人堵在這兒是為了等翰林院謝侍讀經過,他送謝太傅回鄉,今天回城。人太多了,不好驅散。”
羅雲瑾眉頭皺得愈緊。
緹騎暗罵“怎麼偏偏碰到他倒黴”
翰林院謝侍讀謝騫,謝太傅之孫。此君才華橫溢,聲名遠播,乃嘉平二十二年的頭名狀元。不同於膠柱鼓瑟、迂腐固執的祖父,他精明油滑,長袖善舞,是六部年輕文臣的佼佼者,不過嘉平帝嫌他性子浮躁,沒有重用。去年謝太傅為太子立妃一事差點捧劍入宮,大傷嘉平帝的顏麵。因擔心鄭貴妃報複謝太傅,謝騫苦勸祖父出京避風頭。年底他告假送祖父歸鄉,臨行前代祖父寫了封奏疏托人送入乾清宮,據說嘉平帝看完以後頗受觸動,賞賜謝家許多珍寶。
謝騫這一招以退為進不僅平息了嘉平帝的怒火,還成功保住了整個謝家,連盛怒的鄭貴妃也無可奈何。掌印太監篤定地說,最多半年,嘉平帝肯定會重新征召謝太傅,而謝騫馬上就會升官。
跟隨羅雲瑾的緹騎都知道,羅雲瑾和謝騫關係緊張。
他們兩一個是司禮監最年輕的秉筆太監,一個是翰林院風頭最盛的侍讀,經常被宦官和文官拿來作為攻擊對方的由頭,連嘉平帝也曾開玩笑說要讓兩人比試一下才學。
不過這兩人都不是蠢人,從不響應其他人的慫恿,一直保持著表麵上的和平,暫且相安無事。但誰都知道兩人遲早有撕破臉皮的那一天,文官集團和宦官不死不休,兩人前途似錦,很有可能成為各自陣營的領袖,即使沒有眾人的攛掇挑撥,以後也會是一對死敵。
謝騫風流倜儻,放誕不羈,據說時下市井最流行的幾本話本都是他捉筆寫就,崇拜他的人很多,聽說他回城,城中百姓都跑過來看熱鬨,想一睹話本狀元郎的真容。
羅雲瑾果然如傳言所說忌憚謝騫,立刻撥馬轉身,拐進一條巷道裡。
緹騎們困惑地跟上他,心中納罕羅雲瑾雖是閹人,卻一身書生孤傲脾氣,什麼時候怕過人太子妃他都敢打主意怎麼就怕謝騫呢他昨天才明火執仗抄了一個四品大員的府邸,當著四品官的麵一刀砍了人家的幕僚,手起刀落,血濺當場,四品大員嚇得尿了褲子謝騫雖然名聲響亮,但性子輕浮,隻是個小官而已呀
他們拐進巷道不久,謝騫乘坐的綠油小轎晃晃悠悠出現在眾人眼前。
等候已久的男男女女立刻歡呼著蜂擁上前,樓閣上翹首以盼的少女紛紛丟下花囊、香包、香帕等物,一時之間香風細細,如落了一場花雨。
眨眼間,轎子上落滿了各色香花,轎夫身上也全是香包和花瓣,還有激動的少女拔下頭上戴的金釵、銀簪往轎子頂扔去,轎夫一邊躲閃一邊低聲咒罵。
“我離京快一年,還有這麼多人想著我唉,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呀”
轎子裡傳出一道帶笑的聲音,一柄高麗扇挑起簾子,簾幕啟處,露出一張清俊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