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羅雲瑾幾人離開後, 洗馬憂心忡忡地道:“左司直郎楊寅是秉筆太監楊春的侄子。”
換言之, 楊寅是閹黨,掌印太監錢興的走狗。
朱瑄並未將楊寅放在心上,命內宦請來春坊大學士, 問:“奏請重開文華殿早讀的奏折寫好了?”
春坊大學士回答說:“寫好了……隻是不知道該什麼時候遞上去。”
朱瑄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摛藻閣上,“過兩天遞上去。”
春坊大學士和洗馬對視一眼,遲疑地道:“就怕聖上一時惱了,反而不美。”
年前嘉平帝因為鄭貴妃的幾句話暫時罷了文華殿早課,東宮上下憤憤不平,朝中大臣也驚愕失色。他們知道嘉平帝性子有些拗, 他剛頒了旨, 朝臣不宜提出反對意見,否則他一怒之下很可能乾脆連講讀官都撤了。現在嘉平帝又塞了個左司直郎監視東宮,此時不宜上疏。
朱瑄淡淡地道:“無妨,先讓禮部上疏, 若聖上沒有下旨訓斥,你們再遞上折子。”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
嘉平帝喜歡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文臣太難馴服,他就重用宦官, 遏製內閣,宦官勢力膨脹, 攛掇他廢太子, 他搖擺不定, 讓宦官和文官攀咬廝殺,借以掩蓋他和文官集團的重重矛盾。他一年到頭推病不上朝,仍然能保證不使大權旁落,他不會——至少現在不會讓東宮徹底失勢。就像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他剛剛任命了一個左司直郎,心裡必定對東宮有幾分愧疚,這是勸他重開早讀的最好時機。
詹事府被嘉平帝架空,東宮屬臣中沒有掌握實權的朝臣,加之朱瑄這幾年陸陸續續在吏部、禮部和工部觀政了一段時日,威嚴日重,故而春坊大學士雖然心中仍有疑慮,還是恭敬地應了聲是。
小內官捧著一封帖子匆匆走進書閣,拜伏在地:“千歲爺,翰林院侍讀謝騫今天回京。”
洗馬立刻皺緊了眉:“東宮和謝家素無往來,他怎麼還往東宮送帖子?”
說起謝家洗馬就一肚子氣,謝太傅急躁剛烈,被錢興利用,差點釀成大禍,他們謝家倒是沒吃什麼虧,還得了不少賞賜,東宮卻被嘉平帝懷疑上了。要不是錢興在宮宴上故意提了一句謝太傅給東宮送了賀禮,嘉平帝怎麼會增設一個左司直郎來警告東宮?
春坊大學士道:“謝騫此人風流浪蕩,性子輕浮,最講排場,回京一定要鬨出點動靜。”
“彆看他輕浮,這是他的聰明睿智之處。”另一名大學士和謝騫一榜同年,了解謝騫的性情,“他往日都是這個浮躁做派,特意避開東宮,反而會讓聖上起疑。”
洗馬若有所思。
幾人商量東宮庶務,不知不覺間外邊天色暗沉下來,洗馬和春坊大學士告退出去,朱瑄忽然叫住幾人,“楊寅是左司直郎,記錄東宮侍讀官言行是他職責所在,不可為難。”
眾人一愣,忙躬身應是。
殿下真是策無遺算,麵麵俱圓。
夜涼如水,廊道裡已經點起燈籠。朱瑄踏進摛藻閣,上了二樓,裡麵靜悄悄的,金蘭坐在窗前看書,燭火搖曳,映在她光潔的臉龐上,如明珠生暈,窗扉半敞,絲縷清風浮動。
朱瑄站在屏風旁,目光落在她臉上,看了許久。
屋中幾名內官吃吃地笑。
金蘭看完一頁,抬頭間看到杜岩滿臉揶揄、不停朝自己眨眼睛,眼波流轉,視線和朱瑄的對上,笑著站了起來,“你怎麼不叫我?等多久了?”
朱瑄微笑:“我剛過來。”
金蘭對杜岩道:“下次殿下來了記得提醒我。”
杜岩故作委屈模樣:“小的也想提醒殿下,可是千歲爺不許小的出聲,怕擾了殿下看書。”
金蘭洗了手,走到朱瑄身邊,抱住他胳膊。
朱瑄愣了一下,身形一僵。
金蘭沒撒手,拖著他往外走。
內官們同時低下了頭,專心致誌看腳下的道路。
朱瑄低頭看金蘭。
金蘭抬頭回望,眼睫蒲扇一樣忽閃忽閃了幾下,作勢要鬆手。
朱瑄一把扣住她的手,往回拉了一下,微微用力,讓她緊靠著自己。
金蘭一笑,朱瑄身上有絲淡淡的墨香,很好聞。
她覺得朱瑄這種既想保持一國儲君的矜持端正、又很享受自己主動親近他、舍不得甩開自己的樣子很好玩,她和誰熟悉了就會不自覺對著誰撒嬌,枝玉總說她看起來規規矩矩的,其實私底下特彆“煩人”,她是姐姐,被妹妹說自己愛撒嬌,有點惱,端起架子不煩枝玉了,枝玉又氣急敗壞問她是不是生氣要疏遠她了……朱瑄有時候和枝玉有點像。
還說讓她不要把他當孩子哄……他生氣的時候明明很孩子氣……
回到寢殿,吃罷飯,金蘭督促朱瑄吃藥,看他一口氣喝了藥湯,遞了清茶給他漱口,拍拍他的胳膊:“五哥真乖,吃了藥才能好。”
殿中內官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臉色鐵青。
朱瑄失笑,抬手揉揉金蘭的發頂:“我比你年長七歲。”
金蘭笑著道:“你再年長也得吃藥。”
內官服侍二人梳洗換衣,司寢宮女安設好衾被,放下帷帳,挪走燈燭。金蘭先上了床,豐豔長發鬆鬆挽著,堆雲砌墨一般,鋪了半邊枕衾,一身輕薄紗衣,袖子卷了起來,雪白腕上一對金燦燦的寶釧,拍拍自己身邊的枕頭,示意朱瑄。
朱瑄掃一眼她微微敞開的衣襟,燭火暗淡,黑暗中那一痕雪脯簡直白得觸目驚心……他沒有多看,立刻收回了眼神,和衣躺下。
金蘭偏偏不肯輕易放過他,一個翻身,整個人壓到他背上,對著他耳語:“五哥,我想過了,我不要提督太監當老師,讓黃司正教我就夠了。”
她的長發落下來,水波一樣冰涼柔滑,朱瑄聞到發間的茉莉花香,含糊地嗯一聲。
金蘭覺得他可能還在生氣,下巴擱在他頸間,低歎一聲:“其實我想請老師也是為了殿下,殿下博古通今……我隻是個尋常小女子,我不多讀點書,怎麼能跟得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