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詔獄(1 / 2)

幽暗的牢室內, 張公公的屍首躺在羅雲瑾腳下, 血肉模糊中,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仍舊瞪得大大的,蒼老的手指痙攣扭曲地往前伸著, 死死地拽住羅雲瑾織金蟒袍的一角。

緹騎蹲在地上,用力掰開張公公的手指。

謝騫抱著渾身是血的孫檀, 眼眶濕潤, 渾身發抖。

“羅雲瑾!”

孫檀悲從中來,睚眥欲裂, 怒吼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推開謝騫,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 雙膝一軟,又沉重地跪倒在血泊中, 他抬起頭,雙眼怒睜, “羅雲瑾!你遲早會有報應的!你逼死了那麼多忠良, 惡貫滿盈, 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身死詔獄的下場!蒼天有眼,報應不爽,張守勤的冤魂一直看著你呐!”

羅雲瑾抽出袍角, 看也沒看孫檀一眼, 轉身離開牢室。

張公公死前還在試圖感化他, 試圖用自己的死逼他做出選擇,要他繼承他的遺誌。

可笑。

無親無故的,他為什麼要繼承張公公的意誌和抱負?張公公是他什麼人?家國大義、忠貞節氣,誰愛扛誰扛去,他羅雲瑾扛不起。

這世上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多得如恒河沙數。

在他身後,孫檀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緹騎上前提起他,將他拖回牢室。

謝騫看一眼已經無法辨認出麵目的張公公,擦去眼淚,攥緊了雙拳,起身追出牢室。

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搖曳的火光籠在羅雲瑾高大挺拔的背影上,他麵如冠玉,風姿挺秀,本不應該出現在詔獄這種幽冷陰森之地。

謝騫咬咬牙,追上羅雲瑾:“為什麼要逼死張公公?你可以不用理會這件事。”

這是錢興和文官之間的爭鬥,文官說動張公公勸說嘉平帝疏遠錢興,錢興趁著張公公觸怒嘉平帝誣陷群臣、排除異己。以羅雲瑾的聰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觀,而不是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逼死張公公。

羅雲瑾沒有回頭,唇角一揚:“你以為聖上為什麼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員?”

謝騫一怔,心口砰砰跳動。

“既然名單是錢興拿出來的,聖上可以讓錢興負責調查此事,聖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審訊……”羅雲瑾頓了頓,長靴踩上苔痕斑駁的石階,“聖上不是全然信任錢興,也不是全然信任我。”

謝騫一時無言以對。

嘉平帝疏遠文官,不問政事,寵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於長生之術,但是嘉平帝始終牢牢將司禮監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勵精圖治,卻一度被內閣架空,所發詔令屢屢被內閣大臣駁回,推行的新策還沒下達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會朝政之事,他隻需要保證宦官的絕對忠誠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宮裡逍遙自在,文官鬨得再厲害也影響不到他。

嘗到了放縱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鬥誌和抱負早已在享樂中磨滅得乾乾淨淨,化為齏粉,風吹雲散。

他不可能因為幾個宦官的諫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張公公的用心嗎?他明白,正因為明白,他愈加惱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揭開了他的真麵目,讓他不得不狼狽地麵對自己這幾十年帝王生涯一敗塗地的現實,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經對錢興有了警惕,所以他選擇讓羅雲瑾來審理此案。

羅雲瑾受命審問翰林院官員,如果他和張公公一樣對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後絕不會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會因為他手軟就感激他。他必須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選擇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決心和忠誠,嘉平帝就是要他徹底和文官決裂。

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手段來培養最忠實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監當什麼忠臣良將,司禮監是他豢養的一群獵犬,一群對皇帝忠誠,隻要他一聲令下,立刻無情地撲上去撕咬文官血肉的惡狗。

朝中禦史剛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宮大殿大罵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會賜死禦史。

禦史是皇家用來製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禦史,隻能忍下這口惡氣。

太監就不同了,太監是皇家養的狗,這條狗居然回頭對著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邊?

張公公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

幾束淺青色光暈從半敞的牢門籠罩而下,空氣裡浮動著汙濁的塵埃,謝騫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雙眼發酸,眼圈通紅。

他歎口氣:“你會殺孫檀嗎?”

羅雲瑾頓了一下,道:“張斌已死,可以結案了,孫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經送進大內,有皇太子坐鎮,翰林院這批官員死不了,不過他們不可能繼續待在翰林院。”

謝騫鬆口氣:“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之前有人寫匿名信狀告錢興,錢興借機大肆搜捕,幾十人鋃鐺入獄,雖然第二天就無罪釋放了,但是已經有五個官員因為受不了刑罰慘死在詔獄。

羅雲瑾抬腳跨上一級石階,腳步忽然一停。

謝騫也停了下來,認真地道:“孫檀為人忠實,沒有什麼拐彎抹角的心思,他說的那些話,你彆往心裡去。”

皇帝和文官之間的矛盾並不是幾個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緩和的,文官想要限製皇權,皇帝想遏製文官,宦官不過是兩者激烈交鋒下畸形的產物罷了。

羅雲瑾站著沒動,眼簾抬起,沐浴在從牢門漏下來的幾束淺淡的天光中,臉孔俊美如玉:“他說的沒錯,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謝騫不語。

羅雲瑾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以來確實跟著錢興做了不少惡事,他最擅長刑訊,落到他手裡的官員下場淒慘。

“謝騫,其實你和孫檀他們一樣,希望我成為張公公那樣的近侍。”羅雲瑾忽然道。

謝騫看一眼羅雲瑾,歎口氣:“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錢興不一樣。”

羅雲瑾一笑,站在階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線跌落進幽暗陰冷的地牢,一邊是璀璨燦爛的光明,一邊是牢獄的幽冷陰森,光華交融流轉,界限變得混沌模糊。

羅雲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濃密的眼睫微微輕顫。

他輕聲道:“沒什麼不同。”

謝騫心中歎息。

羅雲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在這裡待了一年。”

謝騫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眸光如電。

羅雲瑾淡淡地道:“你問過我為什麼會進宮……”

他回望地底幽黑陰森的牢獄,緩緩地道:“我祖父、父親都是正直剛烈之人,曾經上疏彈劾幾個以歲辦之名勒索地方官錢財的太監,那幾個太監不過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貶,他們後來被撥去了教坊司和詔獄。”

謝騫瞪大了眼睛,雙拳握緊。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時候都見不到人,不久後就傳出了羅雲瑾的死訊,原來如此!

羅雲瑾接著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們手裡,他們隨便找了一個死去的罪奴打發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帶到詔獄……謝騫,你知道太監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嗎?”

謝騫胸口劇烈起伏,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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