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詔獄(2 / 2)

羅雲瑾平靜地道:“……我知道,因為十四歲的我全都領受了一遍。”

謝騫閉了閉眼睛。

羅雲瑾麵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從貢院出來,個個錦衣華服,風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帶進了詔獄,他們關了我一年,不給我飯吃,不給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樂,我身上的傷口潰爛流膿,從來沒好過……他們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緊牙關扛了一整年,沒有書看,我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文章,沒有飯吃,我啃乾草,不管他們怎麼折磨我,我始終沒有屈服……一年之後……他們想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一年之後那幫人累了,不想折騰他了,而他依舊傲骨錚錚,那幫人惱羞成怒,乾脆將他送進了宮。

他成了一個閹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堅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負……全都沒了。

羅雲瑾仰望著頭頂的光線:“那時候我就是這樣,天天看著這一束束光線背誦先賢的文章,鼓勵自己撐下去……我試過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這裡,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個下屬,他仕途不順,我祖父很欣賞他,費鈔幫他打點,讓他進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腳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個人認出了他,神色很詫異。

他就像今天的張公公一樣,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以為自己終於盼到了希望。

那個曾經摸著他的頭誇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長輩果斷地一腳踢開他,捂住鼻子,轉身離開了。

羅雲瑾被抓回詔獄。

“當時我依然沒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給我的族人報信……”羅雲瑾慘淡一笑。

謝騫臉色慘白,雙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羅雲瑾受過這樣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詔獄裡待了一年,苦等彆人救他……

羅雲瑾伸出手,在空氣裡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獲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還在,我們家親戚眾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員的,現在的內閣大臣就有我的親戚……”他唇角輕輕一挑,雙眸閃過一抹譏諷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難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以前來往密切的親戚,一夜之間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機霸占了我家的田地,親戚直接上門搬空了我家的府庫,最後隻有幾個無家可歸的老仆留下為我祖父辦理喪葬。”

“沒有人來救我。”羅雲瑾輕輕一笑,俊美的麵孔沐浴在晨曦中,“後來我成為司禮監太監,那個見死不救的長輩正好獲罪落到了我手裡,我想問他到底有沒有給我的族人報信……”

如果那個人沒有報信,那麼他可以原諒自己的族人。

但是羅雲瑾沒有問出口。

他忽然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在乎了。

羅雲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詔獄,明亮的光線和幽暗的陰影交錯落在他臉上,他遊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羅。

“謝騫,太遲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謝騫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後,他拔步追出詔獄。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際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傾灑在空曠的長街上,漸漸亮起來的蒼穹隱隱有雲霞浮動。

羅雲瑾站在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前,正要蹬鞍上馬。

謝騫快步跑到他身後,劇烈喘息,雙拳緊握,輕聲問:“季和……你是不是愛慕太子妃?”

他偶然發現的。

那天翰林院編纂的新書付梓,主持編書的禮部尚書宴請翰林院官員,皇太子朱瑄出席宴會。席上眾人吃醉了酒,一時酒後失言,打趣皇太子,說他和太子妃好得蜜裡調油,羨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員都知道太子經常詢問最近市麵上有什麼新書,有時候還會親自出宮去書肆挑選,據說是買給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溫文儒雅,清冷端正,從不和臣子討論風流韻事,但是那天他很高興,不僅沒有因為眾人的打趣冷臉,還對著桌上一盤螃蟹笑了很久。

眾人麵麵相看,差點驚掉下巴。

羅雲瑾那天也在,他掩飾得很好,眾人調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時,他眼皮都沒眨一下。

但是有些東西不管怎麼掩飾還是會露出一點痕跡。

謝騫自小在風月廝混,羅雲瑾瞞不了他。

料峭的寒風中,他渾身顫抖,聲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麼人?陰柔深沉,不可捉摸……將來錢興一定死在他手裡……季和,你沒有選擇,必須儘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膠似漆,羅雲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遲早會下手殺了他!

羅雲瑾腳步一頓,轉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頭。

刹那間,渾身往外散發著滔天的冰冷戾氣和殺意。

謝騫被這一拳頭打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鼻子裡很快淌出血,踉蹌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羅雲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緩緩拔出腰間佩刀。

刀刃從刀鞘滑出的聲音無比清晰,謝騫嚇得麵色慘白,渾身打顫。

羅雲瑾走到謝騫麵前,俯身,長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頸,狹長鳳眸裡湧動著狂怒和殺意,聲音比刀尖還要冷冽:“謝騫,我造的孽和她沒有關係!不要隨便試探我的底線,否則我手裡的刀不會留情,你記住,謝家的人,我照樣下得了殺手!”

試圖勸說他的勇氣瞬時煙消雲散,謝騫毛骨悚然,癱軟在地。

眼前的羅雲瑾才是那個殺人如麻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原來這些天自己明裡暗裡的勸說絲毫沒有觸動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觸到羅雲瑾的逆鱗。

半個時辰後,謝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長隨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嚇得大叫起來,他擺擺手,徑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庫房,翻出一壇菊花酒。

剛喝了兩口,大門又被哐哐拍響,一名穿錦袍的緹騎手裡托著一隻匣子進屋,笑著道:“謝侍郎,這是統領讓我送來的。”

謝騫接過匣子打開,臉上血色頓時褪儘。

緹騎微笑著道:“自從謝侍郎那晚深夜造訪,統領就派人去了謝侍郎的老家,謝侍郎和小少爺分彆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爺長高了不少呢!”

謝騫臉色煞白,雙手顫抖,扣上匣子:“回去告訴羅統領,我謝某人素來怕死,不敢多嘴。”

緹騎獰笑,告退離開。

謝騫渾身力氣抽儘,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掃過桌案,酒杯滾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閉了閉眼睛,在一室酒氣中捂住自己的臉。

早在他認出羅雲瑾的時候,羅雲瑾就派人去了謝家,匣子裡是他兒子貼身所戴的長命鎖。

他還以為羅雲瑾心底至少對他和謝家殘存了一點舊情……原來都是他的錯覺。

不愧是羅雲瑾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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