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姐姐不常出門,這次祝氏回娘家本來沒打算帶金蘭,但表親陳老爺一家人也要來祝家賀壽,陳家小少爺和賀金蘭似乎挺投契的,祝氏想著金蘭挺安分,不如親上加親給她就近尋門親事,就把她帶來了。
陳家小姐知道哥哥陳君山向來對金蘭格外照顧,一到祝家就把金蘭拉過去玩。金蘭特彆怕祝氏,更怕和祝氏的爹娘兄弟侄子侄女待在一起,總是和陳家小姐玩到很晚才回房。
天快黑了,小金蘭埋頭走路,沒看見小枝玉,被撞得一歪。
小枝玉六神無主,差點給小金蘭跪下。
小金蘭看一眼慌裡慌張的枝玉,目光落到不遠處躺在地上呻|吟的小表弟身上,眼睛微微睜大。
小枝玉一臉驚恐。
小金蘭沒有吱聲。
附近傳來腳步聲。
小金蘭的丫頭跟上來了。
小表弟的丫頭也找過來了。
丫頭們發現小表弟受傷,尖叫聲響起。
小枝玉滿臉是淚,渾渾噩噩站在那裡。
忽然感覺胳膊被輕輕推了一下。
小金蘭輕聲道:“妹妹,彆怕,去竹林。”
小枝玉又是害怕又是愧疚又是後悔又是難為情,命都沒了半條,聽到這一句,眼淚奪眶而出,下意識照著小金蘭說的,飛也似地跑了。
外祖母的院子後麵有一片竹林,穿過竹林可以走小路回枝玉自己住的屋子。
小枝玉走進竹林裡,越想越覺得傷心害怕,找了塊石凳,坐下掉眼淚。
竹林裡蚊蟲多,嗡嗡嗡嗡吵得小枝玉頭昏腦漲。
她覺得自己從此不乾淨了,臟了,變壞了,被邪惡醜陋的東西占據了。她會被所有人咒罵厭惡,爹娘、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媽、表哥表姐……所有人都會討厭她,罵她是個陰險小人,把她趕出家門。她這輩子完了,不會再有人喜歡她,對她好。
連府裡的下人也會瞧不起她。
如果小表弟沒死,落下什麼毛病,她還是會被抓到大獄裡去。
什麼光宗耀祖、報複族人的雄心壯誌,全都完了。
她還是個小孩子,就這麼走入歧途,成了壞蛋。從此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小枝玉躲在竹林裡哭了好久,不敢回去麵對自己闖下的大禍。
她任眼淚爬滿兩腮,望著竹林外閃碎著瀲灩水光的湖麵,心想自己不如乾脆死了算了,這樣就不用被人罵了。
可想想又覺得不甘心,她怕水鬼真來拉她。
最後是丫頭找到小枝玉的。
小枝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不敢挪步,任丫頭怎麼拖都不動彈。
丫頭有些詫異,安慰她:“小姐彆傷心了,表少爺就是腦殼上破了個小口,已經止了血,貼了膏藥,不礙事的。”
小枝玉覺得丫頭的語氣有點奇怪,沒敢吭聲。
丫頭繼續道:“三小姐也真是的,居然這麼不小心,表少爺出了那麼多血,看著可嚇人了!老太太和舅太太差點哭暈過去,要是石頭子再大一點打出毛病可怎麼辦?太太氣得不得了……罰三小姐去佛堂跪著給表少爺祈福……”
小枝玉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傻傻地問:“關金蘭什麼事?”
丫頭拉著枝玉往她外祖母的正院走去,漫不經心地道:“三小姐打傷了表少爺,太太當然要罰她了。”
小枝玉呆了一呆。
小金蘭替她頂了罪。天色昏暗,小表弟不知道扔石頭的人是小枝玉,丫頭們離得遠,看到小金蘭站在那兒,肯定以為石頭子是她扔的。
小枝玉陡然鬆了口氣。
三魂七魄重新歸位。
那一刻,她如獲新生。
她沒有被醜惡玷汙,還是長輩們寵愛的四小姐,是賀老爺和祝氏心目中孝順的乖女兒,是舅父舅母誇讚的“小機靈兒”,是親戚中最拔尖、最厲害的賀家四姑娘。
那次之後,外祖母和舅父、舅母還誇枝玉,說小表弟受傷,就數她哭得最傷心,平時看她毛毛躁躁的,其實她心地最好。
小枝玉訥訥地躲在祝氏身後,不敢多說什麼。
小表弟好了以後,大概從舅母那裡聽說了枝玉為他哭的事,加上年紀大了懂事了,以後沒那麼針對她了。
小枝玉的性子也越來越沉穩,不再像小時候渾身是刺,但凡有點不順心就非要頂彆人幾句。
更不敢隨便動手傷人。
小金蘭從沒有和彆人說起替枝玉頂罪的事,連剪春都不知道那塊石頭子是枝玉扔的。
她默默替枝玉頂了罪,在佛堂一跪就是一整天,好脾氣地任枝玉的舅母和外祖母當麵指桑罵槐。
祝氏回家罰她做針線,當著賀老爺的麵罵她不懂去彆人家做客的禮數,她也沒漏一絲口風。
那之後祝氏就不帶金蘭去祝家了。
小枝玉怕金蘭說出自己,怕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她心裡藏不住事,風風火火去找金蘭,要給她銀子賠罪。
小金蘭歡歡喜喜收了銀子,枝玉知道她愛攢錢,因為沒有娘家依靠,隻有錢實在。
小枝玉問金蘭為什麼要替自己認罪。
小金蘭傻乎乎的,似乎很奇怪枝玉會問這個。
“因為我是你姐姐啊!”
她低頭整理打結的絲線,鼻尖微微一皺,道:“他真壞,總欺負你,我也想打他的!”說完,嘿嘿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叮囑枝玉,“枝玉,下次彆打他了,真打出毛病也不好。你可以和他講道理。”
小枝玉失笑。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被保護了。
心裡驀地軟成一團。
她從來不開口叫金蘭姐姐,總是直呼其名。
但在心裡,枝玉覺得姐姐金蘭比母親祝氏更了解自己。
她的很多小心思都可以直接告訴金蘭。
嫉妒誰家的小姐,恨不能對方越長越醜。討厭誰家的太太,詛咒那個太太喝水塞牙。想嫁給當官的人家,這樣就沒人敢笑話祝氏生不了兒子。縣裡哪家少爺人品不錯,她挺喜歡的……
這些都可以跟金蘭講。
小金蘭傻裡傻氣的,每次聽得咋舌,但絕不會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枝玉。
她總是認真聽枝玉傾訴。
枝玉有次聽見丫鬟說金蘭和彆人家的小姐吵起來了。
金蘭是個菩薩性子,從來不會動怒,真動怒了也不過是氣得臉通紅,說不出什麼狠話臟字。
她和人吵嘴,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枝玉嘖嘖稱奇,問金蘭為什麼和人吵。
丫鬟說:“本家那幾個小姐恁地壞!打秋千的時候說小姐您規矩不好,整天和外麵的少爺們爭風頭。三小姐就生氣了,她說您是咱們賀家生得最標致的,也是最聰明的,會讀書寫字,會畫畫彈琴,哪一點不比少爺們強?誰都喜歡您,您大大方方的,規矩好著呢!外頭少爺們彆不服氣,誰叫他們不中用!”
枝玉沒想到金蘭這個好脾性的人居然會因為自己和彆人吵起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丫鬟接著道:“三小姐還說,那架秋千是咱們家的,她們要是還敢說您的壞話,以後不許她們到咱們家來玩,也不許她們走咱們家修的路,過咱們家修的橋。”
枝玉撲哧一聲笑了。
真是孩子氣。
她似嗔非嗔了一句,心裡一股暖流湧過。
族裡沒人懂她,親戚們喜歡她,但也隱隱提防她,嫌她不安分,怕她鑄成大錯,母親祝氏也是如此。
誰能想到,最懂她,最欣賞她,最支持她的人,竟然會是金蘭呢?
枝玉多麼希望金蘭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啊。
沒有祝氏的束縛,金蘭一定會和自己一樣上學讀書,姐妹倆互相扶持,勤學苦讀,把族中所有男孩子壓在腳底下,讓其他人知道,她們女兒家讀書不一定比男孩差!
可是金蘭為她得罪了舅母,祝家不可能答應讓金蘭和她一起去祝家上學。
……
枝玉越想越傷心,嗚嗚哭出了聲。
她從小在祝家養大,祝家就是她的依靠,隻要舅舅舅母給她撐腰,不管她在賀家怎麼鬨騰,族裡的人不敢多說什麼。如果舅母知道那塊石頭是她扔的,知道她差點打死小表弟,她以後哪還有臉麵去祝家?外祖母、舅舅們還會像以前那樣疼她嗎?
金蘭毫不猶豫地替她頂罪,金蘭笑著說:“妹妹,不要緊……反正祝家人也不喜歡我。”
枝玉哭得肩膀直抖。
金蘭本來可以和她一起上學,心裡有疙瘩的舅母不答應,金蘭隻能每天站在桂樹後,目送她去祝家上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