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舅父慌了, 圍著枝玉一疊聲問:“是不是哪裡傷著了?你這些天躲在哪兒?”
枝玉沒有搭理他, 趴在桌前哭了個痛快, 舉袖擦乾眼淚, 紅著眼睛道:“我要留下來。”
姐姐教過她,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法改變,她得往前看。
祝舅父聽她口氣堅定, 嚇得眼皮直跳:“你一個姑娘家留下來乾什麼?”看一眼守在房門前的掃墨,聲音一低,“枝玉, 你還不明白?太子妃因為顧忌你才沒揭開枝堂的身世, 太子爺看重太子妃,所以不喜歡賀家人, 不樂意我們進京來打擾太子妃, 咱們還是家去的好,你……你想想, 太子妃一看到你就會想到你娘, 太子妃她心裡舒服嗎?”
枝玉臉色一白。
她娘是怎麼管教金蘭的,她都看在眼裡,如果換做是她,肯定一輩子都不想再見祝氏。
祝舅父歎口氣,小聲勸她:“太子妃性情好, 沒有遷怒到你身上, 太子爺可不一樣!你和枝堂偷偷上京, 假如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太子妃一點風聲都不會知道!到時候賀家給太子妃寫封信說你們病死了,太子妃難道還能親自回湖廣查證?就算太子妃真派人查證,太子爺也能把事情處理妥當。太子爺是儲君,是以後的萬歲!他有的是辦法讓你們一輩子都見不著太子妃。太子爺手下留情,還不是因為心疼太子妃?枝玉,聽舅舅的話,太子妃在宮中過得很好,她和太子爺如膠似漆,同進同出,宮裡宮外都曉得,舅舅今天也親眼見著了,太子妃下車的時候是太子爺親自扶下來的。”
枝玉咬了咬唇。
她躲在京師的這些天也聽說了不少從宮中傳出的流言,宮裡宮外都說皇太子對太子妃很好。
祝舅父看她麵色和緩,接著勸:“過了年咱們就回去,你也大了,也該懂事些,彆由著性子來。”
枝玉驀地一笑:“我不走……舅舅,姐姐進宮前,你和爹爹還有表舅、表叔們湊了幾萬兩銀子給姐姐當陪嫁,你知道那筆銀子去哪兒了嗎?”
祝舅父怔住。
枝玉剛才哭了一會兒,眼睛格外清澈:“那筆銀子在我這,姐姐沒有帶進宮,她把銀子交給我,她說我誌向大,讓我幫她打理,其實我知道,姐姐是怕我被逼著嫁人,又怕她在宮裡有什麼意外,所以才留下錢鈔給我傍身,有了錢,哪怕她不在了,長輩也不能逼迫我出閣。舅舅,去年我跟著你從北走到南,去四川,去南直隸,去廣州府,一路上我跟著你學販貨,學管賬,學置辦田地莊子……我用的是姐姐給我的銀子,不是賀家賬上的錢。”
祝舅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全給你了?”
枝玉點點頭,站起身:“我這些天一直藏在商隊裡,年底商隊進京,我一邊躲藏,一邊和他們做生意,沒有錢,我怎麼可能買通那麼多人?”
她眼中不再有盈盈的淚光,看向掃墨。
“就算不能見著姐姐,我也不會再回那個家,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做主,我會繼續跟著商隊往北邊走。”
掃墨臉上綻出一個笑容,恭敬地做了個唱喏的動作:“四小姐果然聰慧。”
枝玉問:“太子爺會讓我見我姐姐一麵嗎?”
掃墨微笑:“您是太子妃殿下的妹妹,千歲爺怎麼會攔著不讓您見太子妃?您還是先去梳洗一番吧。”
枝玉跟著掃墨去換衣。祝舅父知道枝玉主意已定,不可能再勸她回頭,一臉憂心忡忡地跟過去,等她換好衣裳出來,憂愁地道:“你一個姑娘家,以後真的四處漂泊,再也不回家了?”
“回家做什麼?天天在家等著族人登門勸我趕緊嫁人?”枝玉理好衣襟,拿起小銅鏡整理發鬢,“我不回去,我姐姐是太子妃,我姐夫是皇太子,以後我走南闖北,皇太子不會不管我的死活,天下之大,我還沒看遍呢。”
祝舅父皺眉看她半晌:“枝玉,你這是要給太子爺當眼線?”
剛才枝玉和掃墨一問一答,其中大有深意,他雖然沒聽明白,但依稀感覺到兩人頃刻間默契地達成了一個協議。枝玉通過了皇太子的考驗,皇太子準許她和金蘭見一麵。
“不是眼線……我又不懂朝政的事,還不夠格給堂堂皇太子當眼線。”枝玉放下銅鏡,“不管皇太子需要我做什麼,隻要他讓我見到姐姐,隻要是為姐姐好,我什麼都可以做。”
她用賺來的錢鈔購置農莊田地,名下的產業已經遍布南北,她知道姐姐不缺錢,但錢這種東西怎麼會有多的時候?興許哪天就能派上用場。
賀家沒人為姐姐主張,她來!
枝玉深吸口氣,踏出房門。
掃墨提醒她道:“枝堂少爺還不知道他的身世,太子爺覺得還是先不要告訴他的好,四小姐記得不要在太子妃殿下麵前露出行跡。”
枝玉點點頭,看著廊下厚厚的積雪,忽然問:“太子就不怕我反悔?如果我當著姐姐的麵直接說出他故意阻攔我、軟禁賀家人的事,他要怎麼向我姐姐解釋?”
掃墨滿不在乎地一笑:“四小姐是聰明人,難道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父母親人?況且您說了這事,枝堂少爺的身世也會瞞不住,您想讓枝堂少爺和太子妃相認嗎?”
枝玉心底生涼。
太子爺果然洞察人心,賀家人的性命捏在太子手上,她不可能不顧自己爹娘的死活。而且她確實不希望賀枝堂和金蘭相認。她討厭賀枝堂,賀枝堂前十幾年搶走她的母親,以後還可能搶走她的姐姐,真是她天生的克星。
掃墨送枝玉進門,唇角揚起:“其實您如實告訴太子妃殿下也沒什麼,太子妃殿下未必會怪罪太子,四小姐,太子妃如今是千歲爺的妻子。”
枝玉輕哼一聲。
祝舅父聽著枝玉和掃墨話裡有話地互相試探,臉上神情複雜。外甥女從小主意大,賀家終究困不住她,太子妃也是,不論她嫁的是東宮還是陳家,她心中自有她的計較。
都是好孩子啊。
屋中笑語連連,宮人環伺左右,炭盆裡的芋頭、栗子燒熟了,一股子甜香。金蘭和賀枝堂閒話,問他平時起居,跟著先生讀什麼書。
賀枝堂手心裡全是汗,支支吾吾地答了幾句,宮人湊趣說笑,沒有旁人在,姐弟倆頭一次能說這麼久的家常話。
宮人夾出烤熟的栗子,剝開盛在碗裡,灑一層褐色桂花蜜,送到兩人麵前的案上。
賀枝堂吃了枚栗子,鼓起勇氣,正要開口,窗外傳來一串笑聲:“你們吃什麼呢?彆忘了我!”
聲音很熟悉,又脆又輕快。
賀枝堂呆了一呆,還沒反應過來,宮人打起簾子,簇擁著賀枝玉進屋。她頭梳丫髻,穿藍地海棠團花豎領襖,杏黃五彩刺繡打褶馬麵裙,耳邊一對玉丁香,笑盈盈地走上前,朝金蘭行禮。
金蘭愣了一瞬,霍然站起,下了地坪,抓住枝玉的手,滿臉驚喜:“枝玉!”
枝玉眼圈微紅:“姐姐!”
姐妹倆久彆重逢,眼中都閃爍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