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 搓綿扯絮, 空闊的廊廡殿宇間灌滿了風, 又落雪了。
香幾上供了幾瓶梅花,掐絲琺琅纏枝蓮紋鬲式香熏裡逸出縷縷清芬。
鄭貴妃坐在榻前喂嘉平帝吃粥。
嘉平帝昨天昏睡了一天,今早才蘇醒,剛吃過藥,臉色發青, 額前紮一條柔軟的黑鍛包頭, 吃了半碗粥,躺回靠枕上, 扶著額頭, 虛弱地道:“算了, 吃不下了。”
宮人上前撤走食盒粥碗。
嘉平帝問:“太子呢?”
宮人回答說:“殿下剛才過來給陛下請安,和太醫說了一會兒話,內閣那邊的老先生差人過來請殿下商議事情,殿下過去了。”
鄭貴妃眼神閃爍了幾下, 還沒開口,嘉平帝擺擺手, 道:“去把太子叫過來, 朕有事囑咐他。”
宮人忙躬身應喏。
嘉平帝靠在枕上坐了一會兒,額前冒起虛汗。
鄭貴妃勸他歇下:“前朝的事有內閣大臣和司禮監操心,您先好好將養, 就彆管了。”
嘉平帝笑了笑, 聲音斷斷續續的:“太子……年輕……朕有事情交代他……免得他出錯……”
鄭貴妃臉色微沉, 走到一邊的麵盆架前洗手,坐回床榻邊和嘉平帝說話。
嘉平帝精神不濟,說話有氣無力的。
她柔聲道:“您睡著罷,不必和我說話。”
嘉平帝朝她笑了笑,合眼假寐。
半個時辰後,宮人進殿通稟說朱瑄來了,嘉平帝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快讓他進來,彆拘虛禮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宮人簇擁著朱瑄轉過槅扇,走進內殿。昨天周太後連召羅雲瑾、陸瑛去暖室,驚動了禁衛軍,嘉平帝暈厥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今早大臣就上疏要求麵見嘉平帝,左順門前鬨哄哄的。後來朱瑄出麵才穩住了局勢。
他身著雲紋暗花紗盤領袍,一如既往的清冷溫文,氣勢雍容內斂,乾清宮的宮人圍在他身側,看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恭敬畏懼。
鄭貴妃坐在榻邊,忽然發覺自己竟然也開始懼怕朱瑄了。
嘉平帝看到眼前沉穩鎮靜的朱瑄,麵露欣慰之色,他雖然任性了一輩子,但好歹還是給朱家留下一個高才博洽、仁厚謙遜的儲君,招手讓他走近一些:“五哥過來。”
朱瑄走到床榻邊,嘉平帝坐起身,想起鄭貴妃還在,尷尬地看她一眼。
鄭貴妃垂眸,起身告退。
嘉平帝沒有挽留她。
她走出內殿,退到外間西暖閣中,宮人忙跟著過來服侍,送上茶果點心,她看著漆盤裡堆疊如山的波羅蜜供,隨手掀翻食盒,哐啷一聲巨響,糕點散落一地。
宮人嚇得噤了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鄭貴妃推開黑漆小炕幾,頹喪地坐下,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生死關頭,嘉平帝最倚重的人還是他的兒子。內閣大臣、司禮監的太監還有宮人也是如此,他們現在對朱瑄的態度何等敬畏,天下到底是皇太子的。
她的全部倚仗就是嘉平帝的寵愛,假如嘉平帝有什麼意外,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鄭貴妃雙手緊緊攥住織金襴裙,指甲刮斷細如須發的金絲線。
……
東宮。
金蘭起來的時候已經巳時了,她梳洗換衣,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雪光,問小滿:“太子幾時出去的?”
小滿道:“卯時就出去了,快過年了,萬歲暈厥的事情傳出去,人心惶惶,今早大臣不斷遞信過來,殿下必須出麵安撫大臣。”
皇帝昏聵年老,儲君年輕溫厚,文官們倒不是真的非要見到嘉平帝不可,他們這是在借機鞏固朱瑄的地位。
金蘭吃了飯,挪到明間榻上看賬目,內殿暖和是暖和,光線昏暗,不方便看書寫字。
看了幾本賬目,她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昨晚本來想和朱瑄說說話,不過他忙了一夜,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今早他又出去得早,她迷迷糊糊聽到他輕聲吩咐宮人的聲音,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出去了,隻有珠簾紗帳在輕輕晃動,瀲灩起如水的波紋。
午時,各宮掌事太監和掌事姑姑陸陸續續來東宮回話。
金蘭放下看了一半的書,開始處理宮務,看到一份賞賜趙王妃家人的禮單子,詫異地問:“趙王妃如今住在仁壽宮養胎,她的事怎麼送到我這裡來了?”
小滿輕聲說:“是那邊的掌事太監送來的,掌事太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賞賜趙家人什麼合適,請殿下示意。宮中倒是有過這樣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