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騫麵色焦灼, 恨不能給羅雲瑾跪下:“你瘋了!老頭子的脾氣誰勸得過來?你不要命了!他要是當場揭破你的身份,你怎麼在司禮監立足?這裡人多口雜,你真想和老頭子相認,再尋個合適的時機, 我幫你傳話。今天就算了!”
羅雲瑾無動於衷, 沉靜淡漠, 緩緩步下長廊。
他身姿峻挺如山,謝騫是酒肉裡泡大的富家子弟,怎麼推都推不動他,急得直跺腳。
謝太傅迂腐頑固、悍不畏死的名聲闔宮皆知,周圍侍立的金吾衛、禁衛、錦衣衛不敢上前, 遠遠站在一邊觀望。
羅雲瑾寬闊的脊背挺得筆直, 一步一步迎向謝太傅。
謝騫嚇得心口怦怦直跳,大氣不敢出一聲, 腿肚子微微打顫,強撐著沒有大喊出聲,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幾步搶上前, 擋在羅雲瑾麵前, 抱住謝太傅的胳膊。
他什麼都不管了!假如祖父認出羅雲瑾, 他立馬捂住祖父的嘴巴,拖也要把祖父硬拖出乾清宮!他確實想要勸羅雲瑾離開司禮監,但是絕不是用這種法子!
謝太傅一臉莫名其妙, 皺眉瞪一眼自己的孫子, 低聲嗬斥:“成何體統!你也老大不小了!”
謝騫臉皮厚如城牆, 死死抱著謝太傅,嬉皮笑臉:“祖父,您慢些走,孫兒怕您腳滑,孫兒扶著您,您彆摔了。”
謝太傅氣得眉心直跳,奈何孫子向來這般玩世不恭,真和孫子計較,最後氣得倒仰的人總是他自己。今天他是來看望嘉平帝的,沒有閒工夫和自己的孫子鬥嘴。他扭開臉,不想再看到孫子那張堆滿假笑的臉,看向站在眼前的司禮監大太監。
就是這個閹人攔著不讓他見嘉平帝?
謝太傅冷哼一聲,抬起頭,銳利的眸子定定地鎖在對方輪廓分明、英挺俊朗的臉孔上,眉頭輕輕一皺。
謝騫冷汗直冒,抖如篩糠。
羅雲瑾神色淡然,鳳眸微抬,淡淡地道:“請太傅留步。”聲音沙啞粗礪,像皮革刮過金石之物,不僅難聽,還刺耳。
謝太傅看著他的臉,怔了怔,神色恍惚,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謝騫汗如雨下。
羅雲瑾抬起手臂,寬袖下腰間佩刀鑲嵌紅藍寶石的刀柄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光,從容自若地道:“聖上服了藥,剛剛睡下,聖上交代過不許任何人打擾,太傅若有要事稟報,可以知會一聲,由聖上的近侍轉達。”
他一字字說得清楚明白,鎮定沉著,沒有一絲窘迫慌亂,也無狼狽倉皇。
謝騫驚奇地瞪大了雙眸,隻覺不可置信:麵對幼時對他寄予厚望的老師,羅雲瑾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了?謝太傅一定能認出他!
寒冬冷豔的日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傾灑而下,天地之間一片浮動的金光,羅雲瑾挺拔的身影立在長階之上,雙目閃爍寒光電閃,宛若瓊山玉樹,身姿卓絕,氣勢淩人。
一瞬間,謝騫仿佛又看到那個靦腆謙遜、但是骨子裡又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意氣的薛季和,如果沒有經曆這麼多磨難,他長大的樣子是不是就像眼前這樣?
謝騫唏噓不已,雙手仍然牢牢扣著自己祖父的胳膊,低聲勸:“祖父,有什麼事回頭再說,您千萬得克製住,這裡是乾清宮……”
一句話還未說完,謝太傅蒼老的嗓音響起:“何須勞動堂堂羅統領親自來攔我。”
謝騫一愣。
羅雲瑾臉上並無絲毫意外之色,仿佛謝太傅的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唇角微微掀起,目光從張口結舌的謝騫臉上劃過,淡淡地道:“謝太傅是教授聖上四書的老師,自然不能怠慢。”
謝太傅聽到老師兩個字,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和羅雲瑾多說,頓了一下,問:“皇上什麼時候醒?”
羅雲瑾平靜地道:“這個說不定,太傅不如先回值房等著,等聖上醒了,自會宣召太傅。”
謝太傅眼神閃爍,臉上表情古怪,皺眉站了一會兒,轉身拂袖而去。
周圍的金吾衛麵麵相看:今天太傅大人居然沒有罵人!
祖父的袖角從指縫間滑走,謝騫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煞白。
羅雲瑾目送謝太傅微微佝僂的背影走遠,輕笑了一聲,背對著謝騫:“你看明白了沒有?”
猶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謝騫從頭到腳冷得直打顫,一種深入骨髓的透骨寒意從心底最深處一點點爬滿四肢百骸,他嘴唇哆嗦,勉強支撐自己站穩,眸中浮起幾點淚花。
羅雲瑾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回乾清宮,長靴留下一道淺淺的鞋印,背影依舊矯健挺拔。
謝騫想開口叫住他,嗓子卻像是哽住了,嘴巴張張合合,隻能發出一串沒有意義的氣音。他眼睜睜看著羅雲瑾走遠,呆立許久後,猛地擦一下發紅的眼角,雙拳握緊,轉身衝下長階。
咚咚的腳步聲傳回長廊,指揮使從角落裡走出來,抱拳道:“還是統領有辦法,謝太傅實在太難纏了!”
羅雲瑾垂眸步上前廊,輕聲道:“其實沒有那麼難。”
指揮使沒聽懂,陪笑著說:“對您來說當然是不難的,您得聖上看重,連謝太傅也不敢在您麵前倚老賣老。”一邊說一邊拿佩服的眼神看他,誰不知道他從來不管名聲,對文官下手毫不手軟?錢興雖然霸道,偶爾也寫寫文章和文人唱和幾句附庸風雅,他是完全六親不認,誰犯到他手裡誰倒黴。到底是閹人,沒有子孫後代,連個顧忌都沒有。
羅雲瑾笑了笑。
不,對他來說,尤其難啊。
……
連謝太傅都無功而返,躲在暗處探聽情況的各宮宮人和六部官員的眼線隻得暫且偃旗息鼓。羅雲瑾親自守在乾清宮,周太後和鄭貴妃也無可奈何。
錢興在乾兒子們的簇擁中進宮求見嘉平帝,得知羅雲瑾已經把乾清宮守得固若金湯,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靠近,頓足道:“怎麼那麼快?”
六部亂成一團,文官那邊還在為折子怎麼寫、讓誰來頂罪發愁,羅嚴謹居然已經防著他了!
他收到消息立刻騎馬進宮,居然還是讓羅雲瑾趕在前頭。
乾兒子們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爺爺怕他做什麼?他不讓我們見聖上,我們硬闖就是了,他難道還敢動手不成?”
錢興青筋直爆,一巴掌甩向乾兒子:“他要是真動手了呢?到時候人都死了,他說你居心不軌、意圖行刺,你說聖上是信他還是信你?”
這些手段錢興以前用過,文官想彈劾他,他抬抬手就能讓那些文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麵見嘉平帝?下輩子吧。
乾兒子被打得暈頭轉向,不敢辯駁,轉了個圈後站穩腳,眼珠滴溜溜一轉,麵露奸邪諂笑:“他守著乾清宮不讓彆人進,難道就能撇開乾係?爺爺可以告他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