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 半敞的軒窗前一片昏暗, 風中傳來沉沉的報曉鐘聲, 曠遠悠揚, 繚繞盤旋, 久久回蕩在連綿錯落的層台累榭之間。
皇城內次第響起相和的鐘鼓聲,坊間寺宇敲響大鐘, 千家萬戶伴著海潮般此起彼伏的鐘聲點起燈燭。
朱瑄緩緩睜開眼睛, 出了一會兒神,昨天發生的事情一點一點閃現過腦海。
彩漆承塵上滿繪花鳥蟲魚, 風從罅隙吹進內室,淺色床帳輕拂。
朱瑄慢慢坐起身,和平常一樣先摸了摸身邊錦被,觸手一片冰涼。
他呆了一瞬, 手指發顫,清俊的麵孔上浮起驚懼之色,掀開被子,底下空空如也。
“圓圓……”
朱瑄呼吸急促,撥開床帳, 光腳踩在腳踏上,來不及披上外袍,直接敞著衣襟, 跌跌撞撞地撲出槅扇。
簾外侍立的杜岩嚇了一跳, 慌忙拿起放在熏籠上的外袍迎上前:“千歲爺……您小心著涼……”
朱瑄置若罔聞, 黑幽幽的雙眸直直地看著昏暗的幽室, 雙臂抬起,漫無目的地打轉,道袍袍袖鼓滿了風,神情迷茫而又瘋狂:“圓圓……圓圓去哪兒了!”
為什麼醒來看不到圓圓?她是不是走了?一切都是他的夢?
內官們麵麵相覷。
杜岩心中暗歎一聲,一邊給捧著銅盆站在一邊、因為目睹朱瑄的異狀而呆若木雞的小滿使眼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千歲爺,殿下已經起來了。最近天氣暖和了些,膳房剛才來稟報事情,殿下今天起得早,先去處理宮務了。”
朱瑄腳步頓了一下。
杜岩小跑到他前麵,引著他去隔間,示意兩邊的宮人掀起珠簾:“千歲爺,小的真不是在哄騙您,您看,殿下就在西暖閣呢!”
朱瑄神色空茫,亦步亦趨地跟上杜岩,順著搖晃的珠簾看過去。
天還沒亮,西暖閣裡點了燈燭,搖曳的燭火中,身穿淺綠地織金纏枝蓮花鶴氅的女子倚坐在玻璃窗下的羅漢床前,長發挽了個家常丫髻,戴燕居小冠,杏臉桃腮,明眸皓齒,手裡拿了本賬冊,正和跪在地坪前的宮人說話。
昏黃的燭火映在她臉上,照亮她圓潤潔白的臉龐,烏黑發亮的雙眸,光影映亮那說話時會不自覺輕輕翹起的嘴角間,恍如笑靨。
朱瑄披頭散發,站在珠簾前,凝眸望著金蘭唇邊浮動的笑影,看了好一會兒後,驀地拔步往裡走。
暖閣裡響起一片驚詫的抽氣聲,宮人們又驚又駭,愕然地瞪視著狀若瘋癲的朱瑄。
角落裡的護衛還以為闖進了什麼人,差點拔刀,目光落到朱瑄臉上,驚訝地張大嘴巴。
朱瑄什麼都沒看到,也什麼都沒聽到,眼中隻剩下那個坐在羅漢床上的身影,他一步一步走過去,俯身,緊緊地抱住他的圓圓。
金蘭和其他人一樣,也是一臉驚異,呆了一呆後,揮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宮人們大氣不敢出一聲,低著頭躬身退出暖閣。
金蘭一動不動,乖乖地讓朱瑄抱了好一會兒,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柔聲問:“五哥,怎麼了?”
他抱得實在太用力,她被迫保持後仰的姿勢,腰都酸了。
溫香軟玉在懷,耳畔是她溫柔的低語,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他的夢境……
朱瑄眸光漸漸清明,眉宇之間的癲狂之色慢慢褪去,閉了閉眼睛,聲音沙啞:“圓圓,我做噩夢了。”
夢到阿娘笑中帶淚地嘔出一口口黑血,倒地而亡。
夢到圓圓的離去。
夢中他孤苦伶仃,一生之中所有的溫暖和歡愉,宛若指間流砂,隨風而逝,煙消雲散。
朱瑄長發披散,腳下沒有穿鞋,一件鬆鬆垮垮的道袍掛在身上,身體冰涼,金蘭抱著他,心裡一抽一抽的疼,抬手摟住他的腰。
“五哥不怕,我在這裡,我陪著你。”
朱瑄閉上眼睛,烏濃眼睫輕顫,嗓音裡夾雜了悶悶的鼻音:“圓圓,你不要走。”
金蘭摟緊他:“我不走。”
朱瑄低頭,挑起她的下巴,吻她的臉頰,眸色幽黑暗沉:“圓圓,永遠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輩子,好不好?”
金蘭心尖抖得直顫,斬釘截鐵地道:“好。”
朱瑄薄唇挑起,臉上漾起一道清淺的微笑,眸中湧動的暗流沉了下去,笑意閃爍,亮如星辰。
他事事藏在心裡,克製忍耐,不止在痛苦煎熬麵前如此,在快樂麵前同樣如此。
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格外膽小。
金蘭心口發酸,眼眶微熱,跟著朱瑄一起微笑。
朱瑄抱起她送回寢殿拔步床上,像捧著什麼世所罕見的稀世珍寶似的,低頭親她。
杜岩和小滿跟進內室,抹了把汗,長長地吐了口氣。
等朱瑄平靜下來,金蘭拉住他的手:“你先穿上衣裳,彆著涼了。”
看一眼他光著的腳,搖頭歎口氣:腳是最不能受涼的,他竟然連靴鞋都不穿!
朱瑄嗯一聲,金蘭說什麼他就照做,讓他穿鞋就穿鞋,讓站起身就站起身,讓坐下就坐下,很乖巧的樣子。
金蘭按著朱瑄在鏡台前坐著,拿起梳篦給他梳頭,幫他穿好長衫和外袍,扣好係扣,腰帶束緊,笑著拍拍他的臉。
“我家五哥真俊俏。”
宮人們低頭輕笑。
朱瑄勾住金蘭的手指,輕輕咬她指尖。
用完早膳,簾外傳來宮人稟報的聲音,掃墨說香帛紙錢紙馬包袱之類的一應祭奠之物已經準備好了。
朱瑄問:“給誰備下的奠儀?”
金蘭眼神示意宮人退出去,拿了一頂黑色大帽扣在他掌心裡,輕聲說:“五哥,今天我們出宮去拜祭淑妃。”
朱瑄身形陡然僵住,半晌後,挪開了視線。
金蘭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沒有看他,低著頭道:“五哥,我知道你昨晚夢見淑妃了……你用不著隱瞞我,我已經猜到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拜祭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