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時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天特意趕在他之前起身,就是為了讓掃墨去安排祭掃的事情。
朱瑄沒有說話,袖中的手輕輕顫了兩下。
金蘭緊緊捉著他的手,柔軟的唇落在他微涼的手背上。
朱瑄渾身一震,低頭,望著她漆黑的發頂,薄唇微微顫了幾下,俯身抱住了她。
淑妃的牌位並不在宮中,朱瑄另外為生母設了供奉,靈牌就在藥王廟裡。
馬車出了大內宮城,車輪軲轆軲轆軋過空闊長街。最近天氣暖和起來,沙塵漫天,道旁灰撲撲一片,早起的行人不論男女老少,臉上都蒙了擋風沙的風帽。
朱瑄靠坐在車壁上,摟著金蘭,輕聲說:“阿娘生前想帶著我離開大內,她死在宮中,我不想把她的靈牌供在深宮裡,在藥王廟為她另設了供奉,有時候我會出宮去那裡坐一坐。”
金蘭心道,難怪那次他會約她在藥王廟見麵。
東宮的馬車緩緩駛入藥王廟。
今天大和尚不在,被鎮遠侯府家請去做法事了。知客僧領著僧眾們迎了出來,殷勤伺候。
金蘭經常跟著朱瑄出宮,雖然一直是頭束網巾、身著錦袍的男裝打扮,但是寺中主持隱約知道她的身份,一句話沒有多問,屏退閒雜人等,引著幾人走進一所僻靜的小院。
其他宮人在外院等候,隻有掃墨、小滿和四名護衛跟著進了小院。
院中栽種了幾叢綠油油的芭蕉和棕櫚樹,廊前花池子裡用細竹竿搭了木架,蒙了一層厚厚的氈布。金蘭記得淑妃的家鄉遠在彩雲之南,院中所植花木應該是淑妃家鄉常見的。
朱瑄拉著金蘭的手,走到正堂前,推開門。
屋中光線幽暗,祭案靈牌前點了一盞往生蓮花燈,微弱的火光照亮房中陳設的輪廓,也照亮了靈牌上的字跡。
金蘭認得朱瑄的筆跡,靈牌是他親筆書寫的,他沒有寫淑妃的位分。
掃墨安設好奠儀,搬來蒲團。
朱瑄給生母燒了一炷香,拉著金蘭一起跪下。
香煙嫋嫋,盆中的金箔紙馬包袱被火焰吞噬,吐出幽幽的藍光。
金蘭跪坐在蒲團上,一絲不苟地祭拜淑妃。
朱瑄凝眸望著盆裡燃燒的紙錢,沉默了好一會兒,抬眼看金蘭,揮了揮手。
掃墨幾人退了出去,守在廊前芭蕉叢下,房門沒有關上,可以直接看見整個院子。
天光籠在門前,旭日高升,晴空透亮。
一束明亮日光透過窗格子照進室內,浮動的曲水紋籠在金蘭的側臉上,她望著盆中的焰火,神情很認真。
朱瑄拉起金蘭的手,輕輕拂去她指間的煙灰。
每次單獨一個人來祭拜母親的時候,他心中湧動著仇恨和怨憤,難以平靜。
這一次,金蘭陪在他身邊,雖然她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陪著他,他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苦悶痛楚,已經被她的溫柔撫平了。
他捧著她的雙手,一點一點擦乾淨,沉聲說:“我沒有證據。”
金蘭撩起眼簾。
朱瑄麵容沉凝,平靜地道:“我阿娘會做針線,皇城裡會定期舉行集市,宮中的宮人可以把自己做的繡活拿去變賣。阿娘就是靠著做針線活積攢銀鈔,養活我們母子。直到那年,突然來了幾個太監,他們說父皇已經知道我了,父皇想見我,我阿娘很高興。”
太監小聲告訴淑妃,宮中唯一存活的一位皇子前不久夭折了,現在朱瑄是嘉平帝唯一的血脈。
淑妃欣喜若狂。她並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獲封妃位,朱瑄一天天長大,不可能再繼續隱瞞下去,如果嘉平帝不想認他,他隻有死路一條。宮中隻有朱瑄一個皇子活著,鄭貴妃就算有再大的膽氣也不敢下手毒害皇嗣。
她高高興興地為朱瑄整理衣裳,教他見了嘉平帝以後要怎麼給父皇行禮、怎麼訴說自己這些年的苦楚、怎麼討嘉平帝喜歡。
朱瑄聽得懵裡懵懂的,淑妃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抱怨過嘉平帝,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皇是一個慈愛寬厚的父親,父親之所以不管他,是因為鄭貴妃橫加阻撓,如果父親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會很疼愛他。
他跟著太監離開。
那幾個太監不是昭德宮的人。
朱瑄先被人領去仁壽宮,宮人怕他身上有虱子,先給他洗澡梳頭,找了身乾淨的衣裳給他換上,領著他去拜見周太後。
周太後頭戴鳳冠,身披華服,端坐在正堂寶座上,尊貴而慈祥,笑著喚朱瑄五哥。
朱瑄緊張地給周太後行禮。
周太後眯著眼睛,細細打量他,見他瘦骨嶙峋,歎息了幾聲,一把抱住他,流下兩行清淚:“苦了我的五哥啊!”
堂中侍立的宮人跟著大哭。
幼小的朱瑄依偎在周太後懷中,也忍不住哭出了聲,覺得周太後一定是一位慈和公正的皇祖母。
就在他被嘉平帝冊封為皇太子的當天,生母暴斃,舉世震驚。
嘉平帝極為震怒,派人徹查,卻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很快就不了了之,所有相乾人等全都陸續死去。
所有人都說淑妃是被鄭貴妃毒死的。
他們言之鑿鑿,說得一板一眼,不止有一個人說曾經親眼看見鄭貴妃的心腹太監帶了七八個護衛,大搖大擺闖進淑妃的屋子,手裡端了一碗冒熱氣的甜羹。
太監離開了不到一刻鐘,淑妃就死了。
嘉平帝不顧宮中和朝野之間的非議,草草了結淑妃的喪事,派人把喪母的朱瑄送去昭德宮,下旨命鄭貴妃撫育朱瑄。
周太後哭著安慰朱瑄:“我的兒,從此以後你就得吃苦頭了!你爹實在糊塗!你娘死得這麼冤枉,居然還把你往火坑裡送!”
她提醒朱瑄提防鄭貴妃,告訴他不要輕信鄭貴妃的話。鄭貴妃如果欺負他,他不用害怕,她會為他撐腰。
於是當鄭貴妃笑意盈盈地捧著湯羹哄朱瑄用膳的時候,他冷冷地揮開鄭貴妃的手。
“我怕羹中有毒。”
鄭貴妃氣得倒仰。
說到這裡,朱瑄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道:“後來我派人去查當年跟隨鄭貴妃的心腹太監,他們確實去看過我阿娘,不過他們離開之後,我阿娘還好好的。”
他母親不是鄭貴妃害死的,鄭貴妃當時確實想撫養朱瑄,但不至於就要下手害死他的生母。
朱瑄握著金蘭的手,聲音艱澀:“直到前兩年,我才懷疑到太後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