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淑妃(1 / 2)

太子妃她有點慫 羅青梅 13571 字 5個月前

日光斜斜照在芭蕉葉肥闊的葉片間, 一層層葉脈篩過, 籠下斑駁的青綠色光影。

院子裡鴉雀無聲。

屋中輕煙繚繞,青花鬆竹梅紋香爐裡火光明明滅滅。

金蘭挪到朱瑄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朱瑄笑了笑, 拍拍她的手背, 示意自己無事。

兩人相互依偎著, 爐中紙錢靜靜燃燒。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 輕聲說:“可笑的是……太後並沒有打算害死我阿娘。”

錢太後死後, 周太後誌得意滿,意氣飛揚, 本以為後宮之中沒有人再能壓在她頭上, 沒想到兒子嘉平帝居然對鄭貴妃言聽計從, 甚至到了隻要看不到鄭貴妃就寢食難安的地步。

周太後無法容忍自己生出來的兒子竟然對另一個女人如此迷戀,而且那個女人還曾經是她身邊的宮女, 年紀和她差不了多少!

錢太後在世的時候, 周太後怎麼看吳皇後怎麼不舒服,和鄭貴妃一起聯手攛掇嘉平帝廢後。

等錢太後死了,鄭貴妃就成了周太後心中最尖銳的一根刺, 她轉而扶持第二任皇後王皇後。

朱瑄的生母隻是一個尋常宮人, 嘉平帝一時起興寵信了她, 過後就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周太後和鄭貴妃都沒把淑妃放在心上,兩人在意的人都是當時唯一的皇嗣朱瑄。

為了控製朱瑄, 鄭貴妃要求嘉平帝立刻派人把朱瑄送去昭德宮。

周太後無力阻止, 隻能從淑妃身上下手。

金蘭挨在朱瑄身上, 聽他慢慢述說。

後宮傾軋,各方爭鬥,淑妃和朱瑄母子無依無靠,遽然被卷進漩渦之中,無力掙紮,隻能淪為彆人的棋子。

淑妃無意爭寵,朱瑄也不想當什麼皇太子,他們隻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周太後不允許,鄭貴妃也不會坐視淑妃親自撫養皇太子。

朱瑄緩緩地道:“阿娘走的那天……突然和我吵了一架。”

淑妃性情溫和,靠著做針線活和安樂堂太監的幫扶把他拉扯長大。他遲鈍瘦弱,結結巴巴,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可是阿娘從來沒有嫌棄他,也沒有想過為了自保把他送出去討好鄭貴妃。在淑妃眼裡,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的血肉。

朱瑄從來沒有挨過罵。

即使他一整天一整天地不開口,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幽室裡發怔,即使太監抹著眼淚悄悄和淑妃說他可能是個傻子,即使他往往要好半天才能聽懂彆人說的話,慢吞吞地做出反應。

淑妃絕不會對他不耐煩。每次她來探望的時候,永遠溫柔耐心,拿好吃的點心喂他,摸摸他的臉,看他冷不冷,要不要添衣。

那天淑妃卻莫名其妙地對他動了怒,板起麵孔,指著他的鼻子,神情冰冷,嚴厲地訓斥他:“你是啞巴不成!”

“怎麼教都教不會,連父皇、爹爹都不會叫,你這樣怎麼可能被你父皇喜歡!你父皇是天子,是聖上,多少人天天討好奉承他,你隻要會叫爹爹就行了!”

幼小的朱瑄沉默著站在母親麵前,眼簾抬起,幽黑的眸子定定地仰視著自己的母親。

他不知道什麼是爹爹,不知道他的父皇到底是什麼人。

淑妃雙眼赤紅,蒼白的臉孔間隱隱青筋浮動,看去有幾分猙獰:“五哥!你乖一點,聰明一點,好不好?你討人喜歡一點,好不好?”

“等會兒張爺爺會過來領你去見你父皇,你千萬不要結巴,看到那個穿黃袍的男人,就叫他爹爹……”

“你彆怕他,你乖乖地叫他,給他磕頭,抱著他的腿哭,他不認你,你就一直哭……”

“五哥,隻要你父皇認你了,你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淑妃潸然淚下,蹲坐在朱瑄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指發顫。

朱瑄懵懂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淑妃淚盈於睫,看了他很久,忽然背過身去,擦乾了眼淚,再扭過臉時,神色古怪,目光淡漠,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傻子。”

她一字一字地道,語帶譏誚。

多年以來積累的憤怒失望頃刻間爆發,淑妃緊緊握住朱瑄的肩膀,指甲深深陷進衣袍裡,用儘力氣搖晃他。

“你怎麼這麼不爭氣!這麼不中用!”

門外的宮人嚇了一跳,上前幾步擋在朱瑄麵前,撕開狀若瘋癲的淑妃,小聲勸:“您先彆急,五皇子可是萬歲唯一的血脈,萬歲怎麼會不認他?再說還有老娘娘在呢!就算鄭貴妃從中作梗,老娘娘也不會叫五皇子沒名沒分地在這裡受苦。您和殿下的好日子在後頭呢,以後聖上請了先生來教殿下,殿下就出息了。”

淑妃淚如雨下,根本聽不進宮人的勸說,鮮紅的指尖固執地往朱瑄臉上指著:“你要是個聰明機靈的,為娘怎麼會受這麼多苦!如果你聰明一點,皇上早就接我們出去了,我早就當上妃子了,我怎麼會吃那麼苦!”

她一遍遍地重複,掙脫開宮人,巴掌像雨點一樣拍在朱瑄臉上身上。

朱瑄的臉很快被打得腫起來一邊,淑妃牙關咬得咯咯響,繼續劈頭蓋臉地打他。

“你怎麼偏偏是個啞巴!是個傻子!你害苦了我……”

“我早就該把你扔給鄭貴妃,榮華富貴享之不儘,我不該留下你……”

宮人目瞪口呆,駭笑:“您怎麼說胡話了……”

七手八腳攙著渾身發抖的淑妃出去了。

朱瑄臉上脖子上一道道巴掌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織金裙琚從一塵不染的金磚地上劃過,慢慢抬起頭。

大紅宮門外萬裡晴空,風和日麗,遠處是矗立在萬丈金輝中的樓台殿宇,簷牙交錯,鴟吻淩厲,巍然俯瞰塵世。

淑妃哭得全身顫抖,被四五個宮人架著胳膊拖了出去。

她頭上的發冠歪歪扭扭,披頭散發,滿臉是淚,眼球微微突出,一眨不眨地看著朱瑄,精心修飾的妝容被淚水暈開,紅一塊紫一塊的,麵目醜陋怪異,嘴唇哆嗦,眸中閃動著年少時的朱瑄看不懂的不舍和決絕。

那是母子倆最後一次見麵。

從此黃泉碧落,不複相見。

日光一點一點照亮前廊,越過台階,慢慢爬進幽暗的正堂,燭火早已悄然隱去,空氣裡飛揚著細細的粉塵。

金蘭聽到這裡,眼中滴下淚來。

朱瑄輕輕擁住她,溫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花。

金蘭哽咽著道:“淑妃知道她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朱瑄眼眸低垂,出了一會兒神:“圓圓,你一聽就明白了……可小時候的我什麼也不懂,我以為阿娘真的嫌棄我笨。”

他不討人喜歡,他從一出生起就必須終日待在幽室之中,不能見人,不能和彆人說話,阿娘白天要當差,他一個人待在幽室裡發呆冥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存活在世上。

阿娘終究還是厭煩他了。

金蘭摸摸朱瑄的臉:“淑妃不會嫌棄你的,五哥,你是她的兒子,她隻是不想讓你太難受,所以才會說那些話。”

朱瑄輕笑,拉住金蘭的手:“我知道。”

淑妃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於是在永彆之際故意對他發脾氣,故意罵他是累贅,故意打他。

這樣一來,等他知道她死去的噩耗時,或許不會那麼傷心,即使他傷心難過,也不會沉痛太久,以後的歲月裡,他將一次次想起她對他的厭惡和痛恨,再多的痛苦不舍也終將在淡淡的恨意中磨滅乾淨。

更不會想著以卵擊石為她報仇。

阿娘隻想要他好好活著,哪怕他恨她一輩子。

朱瑄抬起頭,眼圈微微一層淡紅:“後來我想明白了。”

是圓圓提醒他的。

他右手輕輕握拳:“我以為是鄭貴妃逼死了阿娘……我訓練人手去查當年的宮人,宮人一個接一個失蹤或是被打發去南直隸,我什麼都沒查到,隻有鄭貴妃才有這樣的本事。”

但是鄭貴妃是一個很高傲自大的人,她深知自己對嘉平帝的影響力,並不會刻意遮掩。如果淑妃真是她逼死的,她說不定會得意洋洋地踩著淑妃的靈牌羞辱朱瑄:“不錯,你娘就是本宮害死的!”

小時候的朱瑄堅信淑妃死在鄭貴妃手上,長大以後依然如此懷疑,派出細作潛伏在昭德宮,卻並未搜尋到罪證。

他查到安樂堂的太監身上。

太監哭著說,毒是淑妃自己求人配置的。

……

微風吹進正堂,送來縷縷草木生發的清苦香氣,青煙彌散開來。

金蘭詫異地抬起頭。

淑妃是自儘的?

朱瑄眼睫低垂,不泄露一絲心緒,平靜地道:“阿娘知道自己逃不過一死。”

……

太監求朱瑄不要繼續往下查了,淑妃死的時候走得很安心。

朱瑄冷笑:假如淑妃的死沒有一丁點蹊蹺之處,為什麼他什麼都查不到?到底是誰在阻止他調查生母死因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一定犯了誰的忌諱,調回自己的人手,不再細查昭德宮的舊宮人。

他可以暫且忍耐,以待更好的時機。

朱瑄沒有等太久。

陽春三月,周家大公子攜妓出遊,醉酒後當街打死人命,苦主家人聽說,趕去認領屍首,跪在街邊嚎啕大哭,竟然也被周大公子命人活活打死。

圍觀百姓無不義憤填膺,當街鼓噪,掀翻了周家車轎。

事情鬨得沸沸揚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內部議論紛紛,有人緘口不言,也有正直的文官憤而上疏。嘉平帝授意司禮監出手幫忙掩蓋了罪證,錢興出手利落,不到半個月就把醜聞壓下去了,一點水花都沒聽見。

朱瑄冷眼旁觀,忽然發現錢興處理周家之事的手段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當年的舊事。

瑞仙堂在仁壽宮附近,提醒淑妃讓他和嘉平帝相認的人是周太後,忙前忙後幫忙打理疏通關係的人也是周太後,告訴他鄭貴妃毒死他母親、警告他提防鄭貴妃的人還是周太後。

從頭到尾都離不開周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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