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口酒,酒入喉腸,渾身舒坦。
淑妃果然是周太後逼死的。
難怪東宮近來對仁壽宮的態度越來越生硬冷淡。
原來如此。
她替周太後背了罵名,周太後還一口一個“寡廉鮮恥”“老婦”“妖婦”地罵她,真當她會當一輩子的替死鬼?
她沒有兒子,沒什麼指望,唯一的牽掛是鄭家一群不成器的蠢貨,好在這些年她和錢興大肆聚斂,搜刮的錢鈔寶貝多得數不勝數,足夠娘家人幾輩子吃穿不愁。
眼看富貴日子要到頭了,她何必再受仁壽宮的氣?
鄭貴妃挑起眼簾,視線在人頭攢動的人堆裡轉來轉去,最後落到了金蘭身上。
宮人簇擁著她,七嘴八舌找她討主意,她不慌不忙,從容溫和,一句句交代下去,圓圓的小臉,唇紅齒白,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時候眼珠子黑幽幽的,不笑的時候眸子裡也有浮動的笑意。
仔細看還真有幾分伶俐可愛。
鄭貴妃舉著酒杯,冷笑了一聲。
周太後蠻橫固執,這會兒說不定還沾沾自喜,以為太子和太子妃沒有發現宋宛那晚出現在仁壽宮的真相。昭德宮送走了宋宛,周太後居然還假模假樣派人來問宋宛是因為什麼過錯被趕出去的。
她以為誰都會像嘉平帝那樣礙於她的身份對她的所作所為裝聾作啞嗎?
一如既往的愚蠢短視。
正因為周太後不聰明,所以鄭貴妃這些年從來沒有怕過仁壽宮,她讓著仁壽宮,隻是為了哄嘉平帝罷了。
既然周太後誤以為是長興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就讓周太後這麼以為吧,她正好樂得看周太後顏麵儘掃。
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
嘉平帝趁著天氣晴好宴請群臣。
席上幾位內閣大臣都是人精,隻談風月和眼前風景,絕口不提朝政之事。
大臣識趣,嘉平帝心情更好,多喝了幾杯酒,無意中看到席間一名衣著樸素、愁眉苦臉、渾身落魄氣的白發老者,覺得對方眼熟,問近侍這人是誰。
近侍忙叫白發男人到禦前回話。
白發男人走到嘉平帝麵前,行了禮,不等嘉平帝問話,眼圈一紅,嚎啕大哭。
在座的朝臣全都看了過來。
嘉平帝怔愣片刻,認出眼前大哭的人正是嫡母錢太後的親弟弟長興伯,心中自悔不該問起他,含笑示意近侍扶起長興伯,寬慰幾句,請他還席。
長興伯哭得滿臉是淚,爬都爬不起來,絮絮叨叨謝恩。
幾位內閣大臣在一邊看著,饒是嘉平帝這樣我行我素的人也不由得老臉微紅。
薄待嫡母家人,可不是什麼好聽名聲。刻意忽略是一回事,人都哭到他跟前了,他還不理會,那就是刻薄了。
嘉平帝心裡暗暗惱怒,隻得耐著性子和長興伯閒話家常,為了堵彆人的嘴,當場加封長興伯的兒子為副千戶,封賞他的的夫人。
但就是不提給長興伯封爵的事。
長興伯跪地叩謝聖恩。
內閣大臣見嘉平帝開口了,出來打圓場,拉著長興伯還席。
宴席照舊,嘉平帝皺眉問近侍:“誰請的長興伯?”
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錢家人了。
近侍小聲答:“萬歲,這事說起來就話長了。錢家落魄,長興伯隻能變賣家藏古董度日。前不久謝太傅家的大孫子——就是謝侍郎逛早市,買了不少古董回去討好謝太傅,謝太傅一眼認出古董裡有隻定窯香爐是先帝禦賜的,勃然大怒。謝侍郎被罵了一頓,隻好把古董還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古董是長興伯家賣的。”
嘉平帝眼皮直跳。
近侍接著說:“您也知道謝太傅的脾氣,太傅要拉著長興伯去禮部討說法,又說要去宗人府,還說要進宮……”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
近侍道:“事情鬨到千歲爺那裡,千歲爺好說歹說才勸住謝太傅。禮部的幾位郎官被太傅臭罵了一頓,這次春宴就沒敢落下長興伯。”
他不敢複述謝太傅的原話。謝太傅帶著孫子謝騫登門歸還古董,看到錢家門庭冷落,憤憤不平,大罵禮部官員屍位素餐,還提起了先帝。
嘉平帝一聽說謝太傅摻和到這事就頭疼,老師那個牛脾氣,就是周太後他都敢當麵頂幾句。
既然事情沒鬨大,那就算了。錢家確實可憐,賞他們些銀錢度日便是。
嘉平帝吩咐下去,司禮監立刻擬旨。
草擬的詔書還沒寫完,仁壽宮的宮人腳底生風地趕來稟報:“陛下,不好了,老娘娘氣暈過去了!”
這一聲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寶座附近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眾人對視一眼,暗暗搖頭。
周太後當真是為老不尊,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是容不下錢太後的家人。錢太後才是先帝的原配發妻,溫婉賢良,寬和大度,和先帝伉儷情深,相濡以沫,深得民心,朝野之間一片讚譽,周太後何必作繭自縛,非要和錢太後一較高低呢?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爭的?
到底是深宮婦人,果然眼界狹窄。
朝官們不想多事,假裝沒聽見宮人的話。
他們可以氣定神閒,嘉平帝坐不住了,老娘都氣暈了,他哪還有心思繼續賞春?
立刻起駕回宮。
隨行太醫早就為周太後診過脈案,藥也煎好了,嘉平帝追上周太後的轎輦,親自把熱氣騰騰的藥湯送到周太後跟前。
“母親,您何必為這些小事動怒?”
周太後麵朝裡,一把推開藥碗。
宮人驚呼一聲,搶上前接過差點被打翻的藥碗。
嘉平帝無奈,示意宮人先回宮再說。
一場盛大的春宴就這麼不歡而散。
回到仁壽宮,嘉平帝先下轎,轉身去扶周太後,周太後冷冷地瞥他一眼:“副千戶?你怎麼不直接封他當指揮使?”
嘉平帝歎口氣,攙扶著周太後進殿:“隻是個副千戶罷了,又不能世襲,表麵上的風光而已。”
周太後甩開嘉平帝的手:“一個殘廢的老婦,瞎了眼睛,瘸了腿,居然還能與哀家並尊!她活著的時候,哀家受了一輩子的氣,終於熬到她死,哀家居然還要受此奇恥大辱!哀家的兒子貴為天子,難道就不能維護一下你親母的顏麵?”
嘉平帝頭疼欲裂,他最怕周太後提起錢太後的事。
當年光是為了一個太後的封號,周太後尋死覓活,鬨得後宮前朝不得安寧,他夾在當中兩頭為難。後來幾百位朝臣聯名上疏進諫,差點引起朝堂動蕩,他隻能求母親退讓一步。好不容易平息了太後尊號的事,安撫住了周太後,等錢太後去世時,周太後又鬨了一出大戲,這一次大臣絕不讓步,跪在文華門外大哭不止。
嘉平帝想起登基之初的事就滿心煩躁,忍不住動了氣:“娘娘如今貴為太後,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聽他語氣不耐煩,周太後回過頭,雙眸瞪大,麵容猙獰,嗬嗬冷笑兩聲:“我的好兒子!你如今是皇帝了,滿朝文武敬著你,闔宮宮人畏懼你,你眼裡哪裡還有我這個母親!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為了你吃了多少苦頭!那時候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我怕你挨餓受凍,攢下銀鈔托人送到你身邊,我擔心你夜裡睡不安穩,把鄭繁送去照顧你……我爭這口氣為的是什麼!我還不是為了你!你是天子,我是你親娘,錢氏不過就是比我早入宮罷了!一輩子一無所出,年老殘廢,有什麼資格當皇後?我撫育你長大,勞苦功高,我也陪先帝吃了苦,哪一點就不如她錢氏了!”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哀家老了!哀家胡攪蠻纏!哀家的兒子也嫌棄哀家了!”
嘉平帝愚孝了一輩子,周太後一哭,他就是有再大的火氣也隻能忍著,歎口氣,給周太後作揖:“兒子錯了,是兒子沒有體諒到母親的苦心和辛酸,母親彆和兒子置氣,您身子要緊。”
周圍的宮人也跟著勸,好說歹說,攙扶著周太後進了內室。
周太後哭了一回,坐在羅漢床前,由著宮人服侍洗了把臉。
嘉平帝訕訕地站在一邊,小聲賠著不是。
周太後挨在枕上,冷冷地瞥一眼嘉平帝,渾濁的雙眼微微一眯,冷笑:“今天長興伯家的人怎麼會出現在宴席上?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把人放進西苑的!”
不等宮人稟報,她看著嘉平帝,“一定是鄭貴妃搗的鬼!”
嘉平帝一臉無奈:“這事怎麼又扯到貴妃身上了?”
周太後怒道:“除了她,還有誰有這個膽子?長興伯家的人去領旨的時候,她笑得那麼張狂,你說她不知情,哀家不信!”
嘉平帝好脾氣地解釋:“真的不關貴妃的事,是禮部那邊安排的賓客,謝太傅知道錢家一直沒有封爵,逼著禮部的人安排他們參加宮宴。朕已經賞了他們家,以後不許他們再進宮就是了。”
周太後攥緊了手指,一定是鄭繁找來的錢家人!宋宛那晚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東宮一點動靜都沒有,昭德宮也沒有傳出什麼風聲。
肯定是鄭繁!
她眼前金星亂冒,怒火翻湧:錢氏那個老婦已經死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是陰魂不散!她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