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們不想惹事上身,不論孟時說什麼,他們微笑以對,一言不發。第二天就有三位閣老告假,反正除了宮宴誰都見不著嘉平帝,用不著上朝。
惹不起,他們躲得起。
謝太傅不懼周太後,照樣天天上疏,請求嘉平帝將錢太後的神龕迎回奉先殿,和先帝並尊。
周太後見謝太傅軟硬不吃,暴跳如雷,聽說摔碎了不少稀罕寶貝。
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太傅和周太後杠上了。
謝騫去工部當差,同僚們都對他投以敬佩和同情的眼神,敬佩他祖父悍不畏死,同情他有一個愈挫愈勇、永遠不肯消停的老祖宗,萬一周太後又來個一哭二鬨三上吊,嘉平帝一怒之下貶了謝太傅,他這個孫子肯定也會受到牽連。
相熟的知交好友還好,其他官員看到謝騫就繞道走,生怕和謝家扯上關係。
嘉平帝或許不會處置自己的老師謝太傅,但是最後總得找幾隻替罪羊,好讓周太後消氣,這時候誰和謝家走得近,誰就會被周太後記恨。
謝騫平生最喜歡熱鬨,好美酒,好美食,好飲宴,乍一下被同僚們冷落,委實有幾分淒苦。
夜裡歸家,路過孫家,進去吃了幾杯酒,還沒來得及撒酒瘋就被孫檀趕了出來。
他抹了抹胡子,沒有騎馬,踉踉蹌蹌往回走。
長隨牽著馬跟在後麵。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巷子裡黑魆魆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
謝騫唱起小曲壯膽,晃晃蕩蕩轉過街角,猛然看見前方立著一道人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膝一軟,癱倒在地上。
春日多風沙,他噗通一聲砸在泥地上,揚起一陣細塵。
“大人!”長隨嚇了一跳,甩開韁繩,撲上前,扶起謝騫。
謝騫晃了晃腦袋,借著道邊誰家宅邸門前兩隻竹絲燈籠透下來的朦朧暈光,看到一張輪廓分明、如刀削斧鑿的熟悉麵孔。
羅雲瑾靜靜地站在暗影中,長身玉立,一襲綠地麒麟錦袍,手裡握了把彎刀。
他嘴唇蠕動了幾下,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你嚇死我了!”
羅雲瑾瞥他一眼,黑暗中眸光鋒利,臉孔比白天時看起來更加俊朗,世間再精妙的筆墨也難以描摹他如畫的眉眼。
謝騫歎口氣,打發走自己的長隨,拍了拍衣袍:“找我什麼事?”
羅雲瑾從袖中摸出一隻黑棋匣子。
謝騫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裡頭是一對雕琢精美的鑲金玉臂支,夜色下紅玉泛著溫潤光澤,看起來價值不菲。
他咧嘴大笑:“你送我這個乾什麼?”送他香羅香帕的婦人小娘子可以從街頭排到街尾,不過還真沒人送他玉臂支。
羅雲瑾眼簾抬起,濃稠夜色中五官深刻,眼神格外淩厲。
謝騫立刻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羅雲瑾道:“我要去一趟保定府,此物暫時交於謝侍郎代為保管。”
說罷,轉身步入幽深的夜幕之中。
街角停了一匹馬,他利落地翻身上馬,扯緊韁繩。
謝騫呆呆地目送他走遠,回過神,驚出一身冷汗,拔步追了過去,撲在馬背上,死死拽住羅雲瑾的衣擺。
“等等!你什麼意思?”他搖動手裡的匣子,臉上湧起怒意,“你這是托孤?如果你回不來,我是不是得把這隻匣子送到你我都知道的那個人手裡?”
謝騫很聰明,很快就領會了羅雲瑾的用意。羅雲瑾不會無緣無故讓他保管一對女子所戴的玉臂支。
羅雲瑾挽著韁繩,目視前方:“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謝騫一時無語凝噎,跺了跺腳,怒道:“我不給你送!要送你自己送!萬一我被誤會了怎麼辦?我可是有妻兒的人!”
太子爺那麼看重太子妃,他頭天給太子妃送一對玉臂支過去,第二天就得被太子打發到天涯海角去受罪!他自小嬌生慣養,才不要去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磨礪心誌!
羅雲瑾袖擺輕揚,甩開謝騫的手。
謝騫眉頭輕皺,收起玩笑之色:“你不是在嚇唬我?”
羅雲瑾低頭看他,平靜地道:“你隻需要送到她手上就行。我的人認得這對玉臂支,以後就算我不在了,隻要看到玉臂支,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即使他不在了,他的人也會牢牢記得他們立下的血誓,護她周全。
謝騫聽出羅雲瑾話中的未儘之言,雙手發顫:“你要去做什麼?既然這麼危險,為什麼不讓其他人去?”
羅雲瑾凝眸望著夜色中浮動的萬家燈火,一字字道:“此事非我不可。”
夜風輕輕拂過,謝騫酒意全無,身上涼浸浸的,冷得直打哆嗦。
半晌後,他鄭重地道:“好,我答應你。雲瑾,你……你萬事小心!”
羅雲瑾夾一夾馬腹,黑馬撒開四蹄,一人一騎向著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衣袍被晚風吹起,獵獵作響。
謝騫站在原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緩緩融入濃得化不開的無邊夜幕,佇立良久。
他不忍訓斥羅雲瑾對太子妃抱有不切實際的戀慕之情。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羅雲瑾聽到彆人提起太子妃時那萬般隱忍、又克製不住微微露出微笑的樣子。
季和這一生隻有這一點念想了。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知道自己這一趟可能有去無回,隻交代了這一件事。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不過是身外之物,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牽掛。
馬蹄聲漸漸隱沒於濃重的夜色中,夜風穿過靜謐的深巷,幾簇花枝從院牆裡探出頭來,暗香襲人。
謝騫握緊匣子。
假如季和真的一去不回,他一定會遵守諾言,把玉臂支送到太子妃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