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半夜進殿稟報事情, 天明前離去,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金蘭早上起來的時候,朱瑄已經出去了。
宮人服侍她梳洗。春服宜倩, 花下宜素,近來園中錦團花簇,萬紫千紅, 她挑了淺湖色地織金纏枝牡丹雲鶴暗花紗大袖寬衫,底下係十破淺色月華裙, 十幅裙褶皆是淡雅明麗的素色,行走時裙褶如水紋般潺潺波動,猶如月華流轉。頭上仍是梳簡潔乾淨的小髻, 戴茉莉珍珠花圍, 紮紅色頭須,戴珠翠。
膳房送來素筍鴨和燕扁食。
朱瑄吩咐過後,金蘭的早膳就很少有大魚大肉之類的肥甘大菜, 但是又不能真的全吃素。膳房絞儘腦汁, 琢磨出了燕扁食這道湯膳。燕扁食選的是後腿精肉,經過重重複雜工序捶打成肉泥,擀成細薄如白紙的柔韌麵皮, 包以用水氽熟溜製、再滾上燕窩的蝦肉餡, 煮熟後配上撇去細沫、熬了整整一夜的雞湯, 肥糯清爽, 柔軟滑嫩, 晶瑩似玉, 細潤醇香,還有滋補的功效,很合金蘭的胃口。
筍鴨就是道純素菜了,春筍挖空內隔,瀝乾水分,塞上內餡,慢慢用暗火熏乾,再上蒸籠蒸熟,軟糯鮮香。
金蘭吃完早膳,珠簾晃動,杜岩從外麵走了進來,頭上戴著**巾帽,身上穿泥金圓領袍,風塵仆仆的樣子。
他笑著給金蘭行禮。
“你出宮去了?”金蘭問。
杜岩笑答道:“夜裡出的宮,千歲爺吩咐,說殿下要玩炮仗,內官監那邊備的過年和正月的時候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堆放在庫房裡,潮了一大半,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響,小的就去宮外買了些。”
金蘭失笑,她隻是偶然夢見,朱瑄怎麼還是讓人買了?
杜岩一臉諂媚的笑容:“炮仗收在後殿庫房裡,小的親自看著人收拾的,殿下什麼時候想玩了吩咐一聲就是。”
金蘭洗了手,走到外間來,順著繁花繞階的曲廊踱步消食,道:“那就先拿幾盒出來,等天黑了放著玩,你們連日辛苦,今晚也一塊熱鬨熱鬨。”
宮人們嬉笑著謝恩。
……
春風駘蕩,挾著草木蓊鬱生發的潑辣腥氣,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謝騫推開院門。
和煦日光傾斜而下,灑在空曠的宅院間,照得前廊一片金光。院中廊下幾株枇杷樹沐浴在金燦燦的暉光裡,葉片肥厚碧綠,細細的絨毛鍍了一層柔軟的暖光。
兩名小內侍穿短打,係綁腿,正在給枇杷樹澆水施肥,院子裡一股淡淡的腥臊氣味。
“謝侍郎來了。”一名小內侍洗了手,進屋給謝騫倒茶。
謝騫看一眼小內侍剛剛侍弄的肥料,接了茶盞,放在一邊。
小內侍也不管他,仍舊去給枇杷樹澆水。
謝騫坐著出了一會兒神,望著綠油油的枇杷樹,問:“這枇杷樹有沒有結過果子?”
小內侍擦了把汗:“沒結果子……去年開了花,不過天氣太冷,花都枯了。”
枯花自然不會結果,縱是結了果子也會因為抵抗不了嚴寒凍傷凍死。
謝騫拿起茶盞,喝完了茶,起身出去。
小內侍送他出院子。
謝騫回頭看著空蕩蕩的堂屋,問:“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
昨天羅雲瑾的人已經找過他了,他們在預先安排好的接應地點等了半個月,什麼都沒等到。他們不知道羅雲瑾到底去了哪裡,隻知道羅雲瑾和隨行的十幾人全軍覆沒,屍骨無存。
文書房的人發愁該怎麼把事情遮掩過去,羅雲瑾明麵上是去勘核周家占地之事,忽然無故失蹤,總得找個理由讓朝廷信服。結果周家占的田地那邊不斷有奏疏送回,還都是羅雲瑾親筆所寫——他知道此行是險途,早已經準備好應對之策,可以拖延一段時間。
每隔幾天就有奏本送回,朝中暫時沒人發現羅雲瑾早已經失去蹤跡。
等到時機成熟,當地官員會寫封折子上奏說他因病去世。
他連死都得靜悄悄的。
小內侍低著頭說:“統領走之前交代過了,要我們照看好屋子和這幾棵樹,不管統領能不能回來,我們會一直為統領照看屋子。”
謝騫淡淡一笑:“你們倒是忠心。”
小內侍擦了擦眼角,笑了笑,道:“不瞞謝侍郎,我和阿寶五歲就進了宮。人人都說當太監好,吃香的喝辣的,連內閣閣老都得敬著太監,家裡窮苦,沒什麼見識,聽說當太監是條出路,把我和阿寶送進宮,想讓我們掙錢養活家裡……太監哪是那麼好當的……當初和我們一起進宮的有二十多個人,後來隻剩下我和阿寶了,要不是統領救了我和阿寶,我倆也是在安樂堂等死的命……我們的命就是統領給的……”
他抬起頭,眼圈微紅,眸中淚光閃爍。
“統領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司禮監的爺爺們,都是刀口裡舔血的行當。閹人斷子絕孫,死後也沒人惦記,逢年過節連個燒香送漿湯的人都沒有,到了地底下,多可憐啊!我和阿寶商量過了,不能讓統領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我們一輩子守在這裡,統領回來的時候,有人給他亮著燈,他就能找到路了。”
謝騫臉色蒼白,心中酸痛,拔步走出院子。
“謝侍郎——”另一名不愛搭理人的小內侍阿寶突然丟下葫蘆瓢,追了出來。
謝騫停下腳步。
阿寶咬了咬牙,小聲道:“謝侍郎,小的想問謝侍郎一件事。”
謝騫回頭。
阿寶雙眼赤紅,冷笑了一聲,道:“謝侍郎和翰林院的孫檀大人是莫逆之交,孫大人又和張守勤大人相知相惜,這些年孫大人每次看到我們統領就橫鼻子豎眼睛,諷刺我們統領……統領從來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卻替統領不值!如今統領不在了,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頓了一下,“謝侍郎知不知道,當年統領為什麼會告發內書堂教授張守勤?”
謝騫愣住。
阿寶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站在謝騫麵前:“謝侍郎不知道,孫大人也不知道,但是宮裡總有人知道!張守勤死有餘辜!他該死!你們這些文人也不是個個光明磊落!”
給謝騫倒茶的小內侍輕叱一聲:“阿寶!”
阿寶吸了吸鼻子,轉身跑回院子,撿起地上的葫蘆瓢,憤憤地走進堂屋,哐當一聲關上門。
謝騫回過神,抓住小內侍的手:“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守勤不是因為寫了彈劾錢興的文章才被羅雲瑾抓住把柄送進詔獄的嗎?羅雲瑾靠著這個功勞得到錢興一派太監的賞識,成功進入文書房當差,之後平步青雲。
這些都是孫檀親口告訴他的,孫檀為人老實,不可能汙蔑羅雲瑾。
小內侍輕輕掙開謝騫,歎口氣:“謝侍郎,小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其實阿寶也不清楚,他隻是聽人說了幾句閒話,宮裡的風言風語,誰知道哪句是真的?小的隻知道,統領當時親自送張守勤上的路。統領說過,張守勤不配為人師。”
謝騫心口驀地狂跳,踉踉蹌蹌地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