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瑾還是沒有被他說動。
金蘭倒是先心動了,既然實在找不到接近東宮的辦法,不如先混點名堂出來,這樣以後麵對趙公公、餘公公那樣的人,至少能夠自保,不會拖累羅雲瑾,而且說不定還能幫上朱瑄的忙。
東宮守衛森嚴,據說所有出入的內官都要經過嚴格盤查,錢興阻止朱瑄出閣讀書,不許東宮內官教朱瑄讀書寫字,不許他們私自攜帶筆墨文具和書本進出東宮,甚至連張帶字的紙條都不能夾帶。
再這樣下去,朱瑄肯定會被養成一個廢人。
金蘭向李忠打聽內書堂的事,內書堂的學生有機會擔任太子伴讀。
內書堂是宮中內官上學的地方,曾幾度廢立,現今歸司禮監管轄,學堂設在司禮監衙門內,一進司禮監,院門往南走幾步就是內書堂。學堂每屆一共有四五百個年幼聰穎的小宦官接受教育,由外廷正兒八經的翰林院學士擔任教授,教授隻管授課,不管理內書堂事務,每五天一位學士輪換。
一般來說,入選的宦官以年齡十歲左右為佳,由各監各局挑選若乾人入內書堂學習,等這批人學有所成、陸續分撥至各處當差,再從二十四衙門挑選內官入學。
金蘭年紀適合,模樣清秀,天資穎慧,而且識文斷字,基礎紮實,隻要李忠報上她的名字,她絕對能入選。
李忠對金蘭十分縱容,很快幫她報了名。
這天一名穿紫袍的提督太監將所有報名的小內官傳至堂前,讓他們出列,報出自己的姓名,問他們識不識字,讀沒讀過書。
內官們一個個出列,笑嘻嘻地答話,他們雖然是各宮挑選出來的,但是年紀小,不懂得讀書認字的重要性,隻當是好玩。
提督太監沒有訓斥他們。
輪到金蘭,她這次沒有故意結巴,大大方方走到隊列前,報出名字,認真行禮,說自己會認得幾個字。
提督太監點點頭,指指她,對身邊記錄的內官道:“留用。”
金蘭鬆口氣,知道自己算是通過挑選了。
李忠很高興,叮囑金蘭好好讀書:“從內書堂分撥到各處當差才是正途,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掌印太監、提督太監都是內書堂出身,從來沒有例外,朝中那些當官的都要考中進士才能入閣,宦官也一樣,必須入內書堂、進文書房,否則沒人瞧得起你。”
金蘭小聲問:“雲瑾哥才學那麼好,為什麼不去內書堂?”
李忠道:“他年紀大了,又有底子,不急,而且像他這種十幾歲的入內書堂必須有人引薦,我還不夠格,看他以後的造化吧,隻要他肯下功夫,總有人願意保舉他。”
金蘭暗暗道:羅雲瑾性子這麼孤僻,恐怕幾年之內都沒人願意舉薦他。
這天她和羅雲瑾一起灑掃長廊,趁著周圍沒人,小聲勸羅雲瑾:“雲瑾哥,你是怎麼打算的?我聽忠叔說,隻有進內書堂讀書以後才能升遷得快,你讀過書,進了內書堂肯定事半功倍。”
羅雲瑾低頭掃地,婆娑的樹影籠在他臉上,五官線條深邃,淡淡地說:“你彆管我。”
這是他說得最多的話,彆管我,彆理我,彆碰我。
就因為他是內宦嗎?
金蘭覺得內宦並不比彆人卑微,隻是命苦罷了。
落到這個境地,放任自己沉淪隻會更加痛苦,不如咬緊牙關,做宦官中的第一人,甚至再進一步,和內閣大臣平起平坐!
總之,處於劣勢的時候,先老實忍耐,然後抓住一切機會努力成為人上人,不能一直任人欺負。
聽金蘭說出她心中所想,羅雲瑾嘴角翹了一下,笑得譏諷。
成為人上人又如何?他們薛家也算是世代詩書人家,說失勢就失勢。
看出他的不以為意,金蘭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繼續揮動掃把。
羅雲瑾撩起眼皮,看一眼金蘭。
他剛才隻是自嘲身世,沒有笑話她的意思。
算了,她這人古裡古怪的,用不著和她解釋。
內書堂的學生所需文具花費和每天的夥食嚼用都是宮中出的,不過每個內官必須自己準備送給教授的束脩。
按以往的規矩,李忠事先幫金蘭準備了白蠟、手帕和龍掛香。
翰林院學士從北安門進皇宮,入內書堂,這天新一屆的內官們起了個大早,拿著各自的束脩,換上簇新的衣裳,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齊至北安門前,排好隊,站在蕭瑟的寒風中,等著教授的到來。
北風下刀子一樣刮過,內官們凍得手腳僵直,學士的轎子還沒有到。
金蘭瑟瑟發抖,聽到身邊的人抱怨:“這些翰林院學士都是進士出身,心高氣傲,連皇上都敢罵,怎麼會把我們這些閹豎放在眼裡?他們就是故意的!把我們撂在這裡吹冷風!”
“對,我聽人說皇上讓新晉探花來內書堂教書,探花郎扭頭就走,前朝的人都誇探花郎有誌氣,他們讀書人啊,最瞧不起我們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嗡嗡嗡嗡響成一片。
提督太監回頭瞪一眼嗓門最大的幾個,眾人立刻安靜下來。等提督太監轉過頭去,他們又七嘴八舌小聲抱怨。
金蘭又冷又餓,跺了跺凍僵了的雙腳,搓搓手。
聽說這些年內書堂的教授中隻有寥寥幾個官員對宦官的態度好一點,不過他們隻教了一段時間就調走了。
直到紅日緩緩爬上半空,教授的轎子才姍姍來遲,提督太監咳嗽一聲,示意內宦們站好,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掌司、司房和學長領著一眾小宦官給教授行禮,他們協助提督太監管理內書堂。
翰林院學士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名叫張守勤,端正嚴肅,中等身材,頜下留須,在親隨的攙扶下了轎子,看都沒看寒風中吹得東歪西倒的內宦們一眼。
提督太監仍然滿臉笑容,示意學生們趕快跟上。
小宦官們打起精神,幾百人跟在張守勤身後,浩浩蕩蕩簇擁著他去內書堂。
內書堂院子裡栽種了十多株鬆樹,冬日裡鬆枝蒼翠遒勁,平添幾分雅致,正院南邊供奉孔子像,廊柱上鑲嵌有楹聯,北邊是翰林院學士休息和辦公的地方,後麵是廚房。
曾有官員認為宦官上學的地方不應該擺放孔子像,建議撤去,可見官員對宦官的輕視和防備。
小宦官們跟著張守勤進入內書堂,拜孔子像,然後向張守勤執弟子禮,送上束脩。
張守勤對宦官的態度很敷衍,板著麵孔,一副生怕被屋子裡的宦官“汙染”到的架勢。
沒人當麵敢抱怨什麼,他們是閹人,身體殘缺,張守勤是高高在上的翰林院學士,瞧不起他們理所當然。
金蘭和其他人一起行完拜師禮。
今天是上學的第一天,不需要舉行公會,張守勤喝了杯茶,開始訓誡學生。
學長站在廳堂裡,掌班站在門廊上,其他學生排著整齊的隊列站在院子裡,所有人垂手肅立,一聲咳嗽不聞,老老實實聽張守勤告誡他們要好好讀書,為陛下效忠,不能懈怠雲雲。
訓誡完,張守勤回房休息。
院子裡的小內宦們立刻活躍起來,說笑話的說笑話,模仿張守勤的模仿張守勤,提督太監咳嗽幾聲,叮囑道:“教授你們的可是堂堂學士,殿試出來的進士老爺!你們務必要用心進學!”
眾人滿口答應。
接著學長和掌班按著名冊點名,告訴眾人他們每天的功課是背書,練大字,聽先生講書,學對仗、對詩,課本就是《百家姓》、《孝經》、《千字文》,四書五經,《千家詩》,《神童詩》。
內官們不用舉業考科舉,先生並不要求他們熟讀詩書,隻要他們熟悉本朝典章製度,掌奏本,熟悉文書的草擬,以便將來可以勝任批朱的差使。
第一天沒有正式上課,小內官們拿到課本文具的時候都很興奮。
不一會兒,一名學長忽然臉色一變,走進人群中,揪出兩名拿書本互相拍打嬉鬨的小內官,怒道:“去聖人跟前跪著!”又對掌班道,“拿大杖來!”
掌班答應一聲,取來一根大杖。
眾人嚇了一跳,噤若寒蟬,趕緊將書本放好。
學長讓掌班按著那兩個小內官,抓起大杖,砰砰幾聲鈍響,重重地砸在小內官背上。
小內官慘叫連連。
剛才還一團和氣,轉眼就有人在麵前受罰,眾人嚇得渾身發抖。
學長體罰完小內官,冷笑道:“聖人開恩,你們才有跟著翰林院學士讀書識字的機會,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有不識好歹、胡亂喧嘩、不敬學堂的,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眾人直冒冷汗,恭敬應是。
回到李忠,金蘭和他說起內書堂的事,李忠叮囑她用心學習:“內書堂向來嚴格,學長讓你背書,你要是答不上來,隻有挨打的份。”
金蘭點點頭,背書沒什麼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