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翰林院侍讀孫檀剛好路過,救下了金蘭。
孫檀暴跳如雷,將高安幾人的名字報了上去,全部逐出內書堂,之前和他們沆瀣一氣的學長也被趕回內官監處置。
自己監管之下的內書堂出了這樣的事,提督太監比孫檀更加生氣,好言安慰金蘭,狠狠處罰了幾個袖手旁觀的掌班、學長,要求他們肅清學堂風氣。
學長們賭咒發誓,保證以後絕不會無故體罰小內官。
小內官們歡呼雀躍,湊錢給金蘭買了藥,要幫她治傷,她堅持要回舍房,他們隻好先送她回來。
李忠看著麵如金紙的金蘭,氣得直打哆嗦,送走學生,給金蘭擦藥。
金蘭趴在床上,笑著說:“忠叔,沒事,我挨這一頓打,把那幾個瘟神都送走了,不虧。”
李忠歎口氣,喂她喝肉湯。
夜裡他要去輪值守夜,叮囑羅雲瑾好好照顧金蘭。
金蘭很好照顧,靜靜地趴在床上,即使疼得厲害了,也隻是輕輕喘幾聲,既沒有一直嚷嚷撒嬌說身上哪兒哪兒疼,也沒有借著傷痛支使羅雲瑾為她做這做那。
羅雲瑾坐在床邊,沒有聽到一點聲響,疑心她是不是睡著了,低頭一看,她趴在床上輕輕發抖,小臉緊緊皺成一團,唇色發白。
他受過杖刑,知道大杖落在皮肉上有多疼。
她看著傻裡傻氣,倒也機靈,用這種法子一勞永逸,雖然會吃點苦頭,但是以後內書堂應該沒有人敢欺負她了。她之前一改平時的謹慎,不論寫字還是默書、對詩全部考了第一,大出風頭,絕不是無心為之,孫檀也肯定不是無意間經過,早上她出門的時候往衣裳裡塞棉花,就是想挨打的時候減輕點痛苦。
羅雲瑾起身倒了杯茶,送到金蘭麵前。
金蘭掙紮著喝了茶,動一下嘴裡就發出嘶嘶的吸氣聲。
羅雲瑾收走茶杯。
她是個女子,好好當差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去內書堂?難不成她真想一步步高升至司禮監?
羅雲瑾垂下眼睫,剛好和趴著的金蘭對視。
四目相接,她朝他笑了笑,喃喃地道:“雲瑾哥……”
羅雲瑾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靠了過去。
金蘭意識模糊,看著他越來越近的臉,眉眼彎了彎:“你真好看。”
羅雲瑾僵住了。
小時候常有長輩誇他豐采韶秀,漸漸長大,誇他的人越來越多。
後來他跌落塵埃,成了閹人。
好看有什麼用?
金蘭似在夢中,伸手攥住他的袖子,聲音低低的,沙啞柔軟:“雲瑾哥……我和孫先生提起你了……你才學這麼好,應該去內書堂讀書,你什麼書都會背,內書堂沒學過的你也會,肯定能去文書房,以後還能去司禮監……雲瑾哥,孫叔敖舉於海,百裡奚舉於市……下麵幾句是什麼?你記得的。”
她攥著羅雲瑾的衣袖,目帶希冀地望著他。
羅雲瑾俯視著她,眼睫低垂。
他當然記得,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他可以倒背如流。
但是他不在乎了。
她替他在乎。
所以她這麼執著地去內書堂,也是因為他嗎?她知道他得不到提督太監的舉薦,想求孫檀破格讓他進入內書堂學習?
為了讓他重新振作,哪怕天天挨打也堅持去學堂,討好孫檀都是為了他?
羅雲瑾眉頭慢慢皺了起來,突然覺得心煩意亂,心底浮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燥熱。
那種感覺很陌生,他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滋味,冷冷地甩開了金蘭的手。
金蘭暈暈乎乎的,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半晌後,羅雲瑾再低頭看她時,她雙眼閉著,已經睡著了。
他看了她很久,猶豫了片刻,伸手掀開被子,看到她背上腫起來的印子。
腫起來才好,打她的隻是幾個小內官,不是行刑的高手,這樣的傷看著嚇人,過幾天就能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
沒幾天,金蘭的傷果然養好了,接著活蹦亂跳,高高興興去內書堂上學。
高安幾人被趕走後,學堂裡的風氣為之一正,孫檀很關照她,鼓勵她除了讀四書五經,最好還得看《性理大全》、《古文精粹》,學著處理文書,練習對偶對聯。
金蘭如果有不懂的就回來請教羅雲瑾:“雲瑾哥什麼都知道!”
仿佛很驕傲的樣子。
羅雲瑾不明白她在驕傲什麼。
明明不想理會她,明明嫌她聒噪,她來請教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地為她講解,還指導她寫字,糾正她錯誤的姿勢。
有時候他不想承認,心裡卻隱隱明白自己很享受教她讀書認字的感覺。
教得越多,深埋在腦海裡的東西慢慢複蘇,他好像又回到少年時,在課堂上和同窗爭辯,散學後追著老師探討書本上的內容,酣暢淋漓,誌氣滿懷,如饑似渴地徜徉在學海之中,不知疲倦。
他想起李忠說過,內書堂出身是正途,入內書堂、進文書房,一步一步往上升遷,直至進入權力中樞司禮監。
到那時,沒有人敢隨便對他揮鞭子。
也沒有人敢隨隨便便杖打她。
她這麼傻,對誰都那麼好,以後得罪了其他人、又有人要欺負她,該怎麼辦?
這不關我的事,我不是在為她考慮,羅雲瑾心想,我隻是不想被她連累而已。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下定決心以後,當禦用監茶房再來討人時,羅雲瑾答應跟著管事太監學茶藝。
李忠和金蘭驚詫不已,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想開了,還是歡歡喜喜為他準備打點茶房各處太監的禮物。
羅雲瑾白天去禦用監,夜裡仍然回舍房,早出晚歸。
沒過幾天,他跟著管事太監學辨茶,踏出正院的時候,一眼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金蘭頭戴紗帽,一身圓領青袍,站在院子裡,手裡抓著掃把,一邊掃地一邊和走廊裡的內官說笑。
看到羅雲瑾走出來,她高興地朝他揮手打招呼。
“雲瑾哥,我以後過來掃地,下午我們一起回去?”
院子裡栽種了一株古槐,巨大的樹冠罩住了半邊院子,濃陰匝地,風裡有淡淡的茶香味。
她怎麼這麼煩人?
羅雲瑾立在階前,站了一會兒,唇角無意味地翹了一下,抬腳走開。
……
金蘭一直在耐心地等待進入東宮的時機。
鄭貴妃阻止朱瑄上學,詹事府和禮部提醒嘉平帝為朱瑄挑選伴讀,司禮監扣下折子,再三拖延。
金蘭有些失望。
不久之後,機會終於來了。
羅雲瑾從管事太監那裡領了一個差事,給東宮的管事太監送茶葉。
金蘭眼巴巴地望著他。
羅雲瑾下巴朝她點了點。
金蘭知道他這是答應帶自己去東宮,高興得直轉圈,藏了一堆吃的糕點在身上。
羅雲瑾皺眉:“不用藏了,會被搜出來。”
金蘭臉上訕訕,抖落出藏起來的糕點。
兩人捧著漆盤去東宮,守門的禁衛果然攔下他們搜身,檢查了牙牌書帖,示意他們進去。
金蘭之前已經打聽過朱瑄住在哪兒,趁著管事太監和羅雲瑾說話,悄悄溜出廊廡,找到院子。
大白天的,門窗緊閉,看守的太監不知道去哪裡了。
金蘭輕輕推了一下門,門居然開了。
她邁步往裡走,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一個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雙眼緊閉。
金蘭撲到床邊,摸了摸朱瑄的額頭。
病中的人呢喃了一聲什麼,睜開眼睛,目光呆滯。
金蘭輕聲喚他:“五哥,是我,我是圓圓。”
難怪太監沒有鎖門,小結巴病成這樣,自然不會偷偷跑出去。
小朱瑄眼神茫然,目光慢慢落到了她臉上,“圓圓?”
金蘭答應一聲:“你哪裡不舒服?”
小朱瑄身體猛地一顫,掙紮著坐起身,眸底掠過血紅的冷意,緊緊攥住她:“圓圓!”
金蘭連忙扶住他,輕輕拍他的背。
門口傳來一陣輕響。
金蘭嚇了一跳,心提到嗓子眼,回頭一看,舒了口氣。
來的人是羅雲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