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珩心情好的時候願意哄哄人,但他的耐心極為有限。一直到紀心荷回來之前,紀珍棠都沒給他開門。等到黃昏,門口就隻剩一捧玫瑰了。
“小棠,又是哪個男孩子給你送花了?”紀心荷一手拎著鑰匙,一手捧著花進來。
紀珍棠急忙道:“彆碰,那花不乾淨!”
紀心荷笑了,“花有什麼不乾淨的,好看得很。新鮮的哦,香噴噴。”
“……”
她晚一步,下到樓梯一半,呆呆倚著牆,看著那束玫瑰被擺在廳堂。
又看著紀心荷從花瓣裡抽出一張卡片。
她問寫了什麼。
紀心荷眯眼看了看,“我不懂啊,是串英文。”
很快破案,英文是:five me.(原諒我)
土掉渣,她沒看第二眼。
“姑姑,鐲子要不要?”她托著盒,給紀心荷看。
紀心荷瞥了眼,笑笑說:“我都上年紀了,不戴這花裡胡哨的。”
“哪裡花了呀,這個顏色明明就很清新,而且很搭配你的名字。”她把手鐲取出,套到紀心荷的手腕上,將她手背細密的紋路抻平,笑道,“好看好看。”
沒料,紀心荷沒戴滿半分鐘,便匆匆取了,隻是說:“人啊,還是要掂清自己的分量,是幾斤幾兩的人,就隻配戴幾斤幾兩的首飾。”
“誰說的?首飾頂重要,否則那些有錢太太為什麼去追逐名牌包包?先敬羅衣後敬人,隻有看出你的穿戴幾斤幾兩,人家才能由此揣測你的分量。”
“虛榮。”姑姑說,手鐲被嵌回去。
紀珍棠笑說:“沒有啦,我是真的覺得你戴很合適的。”
姑姑給她講大道理:“往後你就曉得了,你配不起的東西,就是暫時得了,總歸也有一天要還回去,那時你付出的代價會更多,像莫泊桑的項鏈。”
紀珍棠沒有說話。
紀心荷挺喜歡那束玫瑰,拿瓶來插。
姑姑是一個善於規避風險的人,即便命運沒有善待她,也能腳踏實地地,這樣過到今天。最後她說:“不是說要還給人家?找個機會還了去吧。”
紀珍棠不說話,隻低頭看著。
“勿要貪心。”
“……曉得啦,我會還。”
紀珍棠悶悶地回到房間,又把玩了一會兒那隻鐲子。
她沒有給自己戴上,其實看著很心動,還挺想試試的,隻不過生怕一戴,就再也摘不下來了。
姑姑說的很對,不屬於她的東西,總歸是要還回去的。
紀珍棠調了三天作息,到第四天又開始不自覺熬夜,沒辦法,手機太好玩。這裡很新鮮,那裡也稀奇,碎片式的信息躍過腦子,不留一點痕跡,空空耗到零點。
心臟的問題沒再出現,她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熬夜的後果就是睡眠質量差到頂。
換季雨水多,夢裡也是。
這天沒睡多久,紀珍棠是在半夜驚醒的。不知道怎麼了,她最近總是做奇怪的夢。
坐起在床上,她覺得渾身濕漉漉的,動彈不得,看著窗簾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輕飄飄地蕩,心神散亂。很困但睡不著,從淩晨醒到了天亮。
起床第一件事,紀珍棠借著隱秘夢境的一點線索,翻了翻自己的書包,從最裡麵的內兜找出一個海棠的發夾。
許多年過去,月白色的兩瓣海棠花仍然嶄新依舊。
她已經很久沒有戴過這個發夾了。
“怎麼會夢見……這個人?”
紀珍棠到鏡前刷牙時,將那精致的一字夾彆在發梢。賞了賞,又速速取下。
這是星洲陳府的少爺給她的。
十幾年過去,紀珍棠早就不記得他長什麼模樣,如今隻有微弱印象,那位陳太太的兒子,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跟他媽媽一樣,他叫她的英文名Jane。
“如果你想念我,把它戴在頭發上。我會找到你,無論何時何地。”
言猶在耳,溫潤清冽的聲音。
她喃喃,回憶著,“陳府的少爺……”
應該是叫陳xx吧。
可惜她隻記得姓,早就忘了他的名字。
也記得,那是真正有修養,有風度的,生於上流階層,卻不失溫度的人。而不是一副目中無人、高傲自大,被慣到無法無天的樣子。
現在回想,她的童年是很幸福的。
陳家的太太很喜歡她,總說她是小開心果。
因為紀珍棠小的時候頑皮鬼馬,會偷媽媽的衣服和口紅,裝成大人的模樣,在他們麵前演戲,還演得活靈活現。
“Jane,你今天演的是什麼?”太太問她。
“我今天是——灰姑娘。”
她光著腳丫,披著一條毛茸茸的毯子,在地毯上跑來跑去,“我要去找王子跳舞咯!”
秦美蘭難堪地訓斥了她一聲:“彆把地毯弄臟了。”
陳太太攔住她:“孩子就是製造熱鬨的,隨她玩一玩。”
隨後笑著問她:“灰姑娘,你的水晶鞋呢。”
紀珍棠頓足,低頭看看自己光光的腳丫,難為情地碰碰足尖,期期艾艾說:“那個,水晶鞋……我、我暫時還沒有,不過以後會有的。”
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她篤定地一笑:“因為我是灰姑娘嘛!”
那時,隨他們一道談天說笑的陳家少爺就坐在其中。
少年如鬆柏,氣質很像冬天,凜凜冽冽,溫文爾雅,慵懶地倚坐在沙發上。
聞言,他淡淡瞥過來一眼,也因為他媽媽的話,而不自覺看向小女孩的腳丫。
紀珍棠忙難為情地把腳塞進拖鞋。
少爺看出她忸怩,又似笑非笑地,挪開了眼。
灰姑娘的戲被她一個人演得聲勢浩大,最終,沒有等到她的南瓜馬車和舞會。
她不是真的灰姑娘,也不會有王子來接駕。
戲演完了,睡一覺就什麼都沒有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紀珍棠打開房門,揉揉惺忪的眼,看著門口正中央,工整地擺放著一雙小皮鞋。
嶄新的,黑色淺口瑪麗珍。
很貴的樣子,她沒有穿過這麼精美的鞋子,看起來並不屬於她。
於是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點了點鞋麵,又怕碰壞,趕緊縮回去。與此同時,她看到了壓在鞋底的一張紙片。
上麵寫著:To Jane.
是男孩子的字跡。
紀珍棠喜出望外:“媽媽!少爺給我買新鞋啦!!”
她開心地穿上那雙合腳的小皮鞋,去大花園裡跳了一支亂七八糟的舞。
二樓露天陽台,送禮物的男孩子就站在那兒,穿著乾乾淨淨的白色襯衣,像修長而蒼勁的鬆柏,氣質斯文儒雅。他看著她跳舞,露出淡淡的、溫柔的笑。
那是沒有一點點煩惱,所有人都很疼她的地方。
可到如今,那個溫潤的、謙和的人,模樣也隨時光緩緩地褪了色。
再後來,離開星洲的那一天,整個島上天氣陰沉,像她的心情,媽媽苦口婆心對她說了好幾遍:“阿珍,日後不論到哪裡,不該提及的過往,勢必守口如瓶,所有與你無關的恩怨,一定一定、要爛在肚子裡,保全性命最要緊。”
她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可是她哪裡記得多少,又能說出多少呢?她那個時候也才七八歲而已。
時間一晃,許多年過去。
小時候太遙遠,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所有人的開心果,現在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尋回自己的開心了。
沒有人告訴她,長大要經曆重重失落。
碎片式的回憶慢慢襲上心頭,紀珍棠緩緩地笑起來,握在手裡的夾子也沾上了體溫的暖。
最終,海棠發夾還是被她放回了儲物格,關上抽屜那一刹,像是一同塵封住了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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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紀珍棠又去了一趟醫院,她握著手中的診斷報告,看著“輕度焦慮”這幾個字,平靜地坐在神經內科的診室外邊,等候問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