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2)

明寶斐然 三三娘 9404 字 4個月前

商明寶的身體被勒得很緊。因為太緊,她感到了擁抱著她的這具軀體的顫抖。

那是冷極了、痛極了的顫抖,是人在抵禦極寒時的顫抖,是人在抵抗劇痛時的顫抖,從骨頭和肌肉的縫隙中一陣一陣地顫抖出來。

不知道是為了對抗這種顫抖,還是怕她像流沙一樣消失,抱著她的那具身體越來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一副纖薄的骨架捏碎。

商明寶動彈不得,隻剩聲帶是自己的。

過了片刻,她輕輕地出聲,叫了他一聲:“……斐然哥哥?”

她的聲音是鮮活的,帶一點不明所以的遲疑,鑽進向斐然耳朵裡時,驅走了那些彌漫天地的風聲。

他的體溫由她的體溫帶動,融化他骨縫裡的堅冰。

向斐然深深地閉著眼,手心貼著她的後腦勺,將她臉紋絲不動地摁在自己頸側:“商明寶,你是想我死嗎?”

聽著他碎亂的呼吸和發抖艱澀的嗓音,商明寶心裡一緊,“我沒有亂走,我隻是——”

她隻是想安撫他,但聽在他耳朵裡卻像是下次還敢的狡辯。他屏著呼吸,扶著她雙肩將她扳正在眼前,但他漆黑的瞳孔裡卻沒有一絲光:“隻是什麼?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你沒有經驗,根本分辨不了戶外的危險,明不明白?!”

商明寶被他凶得抖了一下,不說話了。再度被向斐然壓回懷裡時,她身體軟了下來,任由他禁錮。

直到感到他身體的顫抖平靜了下來,她才問:“斐然哥哥,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

她認識的向斐然,是一個縱使泰山崩於前也麵不改色的男人,是一個萬事有條不紊、淡然對待一切的男人,絕不會因為一眼沒看見她,就失魂落魄自亂陣腳至如此。

隻有一個可能。

她疑惑地問:“這裡以前死過人嗎?”

也許是這裡發生過什麼意外,有人喪生或受傷在此,所以向斐然才這麼警覺。

聽了她的疑問,向斐然嗬了一聲,像是半笑,但氣息冰冷。

死過人……

是的,對於一個家庭、一個人來說是滅頂之災的事故,在不相乾的人眼裡,也不過是一句“這裡以前死過人”,無非,再加上一句惋惜的搖頭嗟歎而已。

“沒有。”向斐然吞咽一下,喉結滾動,滾出低啞的一聲:“這裡沒有死過人,你彆害怕。”

談說月遇難的流石灘,在另一處,離這裡不遠,車程三個小時。

他永遠都記得接到救援隊電話的那一個夜晚。趕往機場的那一路,風雨如晦,向聯喬第一次動用關係,讓航班為他延遲了二十分鐘。頭等艙的靜謐讓人難以忍受,直到空姐來詢問是否需要醫療幫助,向斐然才知道自己在彆人眼裡是個蒼白沉默瞳孔失焦的病人、怪物。

搜救工作進行了三天,最後是在山腳的某處找到了她的遺體。

他多想抱抱她。可他不能。她的散落,已不允許他擁抱。

她的死因比她的遺體好拚湊,天氣突變,突如其來的大霧和雪,失聯,迷路,失溫,出現幻覺,脫衣,凍僵,失足或被風吹落山崖。

所有人都認為,這樣的意外不該發生在一個經驗如此豐富的戶外工作者身上,但事實如此觸目驚心。她的帳篷就紮在流石灘下,她做好了一日往返的準備,所以她沒有帶急救毯,也沒有帶頭燈或任何照明設施。

在談說月的帳篷裡,向斐然坐了很久,蛋卷桌上還攤著她寫了一半的工作筆記,鬆木標本夾的標本還是半潮狀態,拍滿了的幾張儲存卡放在收納包裡,防潮箱裡是被磕碰出無數劃痕的鏡頭。她這一生數不清跪下匍匐多少次,為那些不起眼的植物。

她離開後的第五天,她遺留的手機震動了起來,彈出一則待辦事項提醒:「斐然生日禮物」

她做起工作來總是很忘我,返程日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生日和紀念日也並不在乎,唯有向斐然的生日是特殊。

向斐然一個一個地看她的消費賬單、聊天記錄,一遍一遍地打著電話:“你好,請問是否有一位談女士曾在你這裡預訂過什麼?”

他沒有找到,直到生日當天,才接到了一個固話來電。他走進那家店鋪,去取談說月為他定製的一套畫筆。店主問:“談小姐怎麼沒有來?”

向斐然平靜地說:“她有事,來不了。”

“這是套頂級的筆,每一支筆刷的毫毛都是她親手試過很多次才定下的,她是行家,你可以用很久。”

向斐然從沒有用過。

取走畫筆,他又走進蛋糕店和花店,拿走談說月為他預訂的花和蛋糕。站在路邊等車,他懷抱裡花團錦簇,手邊紙盒芳甜濃鬱,但車水馬龍中,他是如此安靜,臉上不見喜哀。

蛋糕上的蠟燭,被他用手中的煙頭點燃。黑黢黢的室內,火苗躍動在他沉寂的眉眼。那是一雙與十六歲毫不相乾的眼睛,距離他拿下奧賽國際金獎不過數月之彆。

蠟燭燃至最後,突然躥出一束小小的金花。向斐然嗬笑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煙花燃儘後,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他的掌根緊緊貼住灼熱的眼眶。

沒人見過他哭。他隻是變得不怎麼愛說話。

·

聽見他說這裡沒有出過事,商明寶感到虛驚一場,哭笑不得地說:“那你這麼緊張?”

向斐然撫了撫她的頭發:“答應我,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商明寶遲疑地點了點頭。

紮西也來到了他們身邊,神情緊張地問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得知兩人都安全無虞時,他長鬆一口氣,半笑著批評:“向博,你剛剛跑下坡的樣子才最危險。”

在戶外,任何救人或助他的舉動都要基於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向斐然剛才是絕對的反麵教材。

向斐然瞥過紮西一眼,示意他不要多嘴,繼而輕點了點頭:“我有數,繼續走吧。”

流石灘上風緊而氧氣稀薄,蒼茫的景色毫無變化,人很容易因為

目光沒有著落點而變得暈眩。後半段沒有人再有心思說話,隻全神貫注地攀爬。

前車之鑒▓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向斐然讓商明寶走在他之前,命令她嚴格按照紮西的行跡前進。

翻過埡口後,可以望見目的地的那個海子,在微風下翻出翠綠色的綢緞。

海拔太高,連紮西都有些氣喘。歇了十分鐘補充體能和熱量後,再度出發。剩下的路程又回到了礫石和泥土路,沿途都是灰背杜鵑叢,有幾個小型海子在冬季枯涸了下來,淤泥裂出龜背紋。

天陰了。

風驟然帶上了刺骨的涼意,至海子旁,灰蒙蒙的天色下飄起了細小的雪籽。

“這就是。”紮西引向斐然至湖灘邊。

濕潤的淤泥被密集盤纏的草根固定,登山靴踩上去,微微地下陷。在灰黃的草上,幾叢鮮花半開半閉。向斐然蹲下身,指尖托住當中一朵。

“是不是華麗龍膽?”紮西關切地問。

向斐然暫時沒回答他,而是從衝鋒衣口袋裡取出放大鏡,單膝跪在淤泥上,透過玻璃鏡片仔細地觀察它的形態。

葉柄,葉脈,葉腋,花冠,柱頭……從形狀到結構、紋路,他一一辨認。

紮西和商明寶雙手拄在膝蓋上,彎腰等著向斐然的答案。向斐然不說話,他們便也都沒有說話,或者說連呼吸都放輕。

這就是華麗龍膽麼?實話說,除了顏色十分華麗外,其餘模樣都十分普通,與商明寶想像中的大相徑庭。看著,倒像牽牛花呢……但在這樣暗淡嶙峋的高山之上,它的姿容是此地唯一的一抹亮色,確實當得起“華麗”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