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1 / 2)

明寶斐然 三三娘 11339 字 4個月前

航班延誤最見人間情。

長達六個小時的延誤中,候機樓外的蒼茫迷霧宛如電影,座位區爆滿,滯留在此的全球旅客不停地打電話、吵架、抱怨、給嬰兒喂食、嗬斥小孩、求助機場、彙報平安。

經停香港落地寧市的航班,普通話與粵語此起彼伏。

“bb,冇問題的啦,等我。”

“掛住你。”

“爸,媽,飛機晚點,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飛,你們彆擔心,早點休息。”

“囡囡,奶奶玩好了啦,你閉眼睡覺,明天禮物就到了。”

“丟啊,不知道機場在搞什麼,我沒事沒事,你跟客戶那邊說……”

……

將衛衣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上半張臉的男人,自始至終坐在長椅上沉默。沒有人找他,直到手機嗡地震了一下。他身體僵了一僵,垂闔的眼眸緩緩掀開的。掏出手機的動作也是很遲緩的,未被兜帽掩住的唇角抿了一抿,曝露內心不安定。

是向聯喬發來消息。

現在國內已是深夜了,他早就告訴過向聯喬延誤一事,讓他早點休息。但老人家想是難以放心下他,捱到現在,問他起飛與否。

向斐然告訴他已登機。

昨晚上根本沒睡,商明寶終於還是說出口了分手。

“既然注定沒結果,我不想繼續了。”

無論向斐然如何拚命地清晰視線,他都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出她有一分在賭氣的成分。

“彆說氣話。”他仍然很用力地攥著她手腕不放,“收回去,babe,不要這樣跟我道彆。”

他不知道他眼底的紅血絲駭人。

“不是氣話,我隻是忽然想通了。”商明寶的話語和掙脫都是輕輕的,“不然,你也再想想吧。”

她再次被向斐然死死擁到了懷裡。他不放手,難遏的抽痛中隻曉得將唇壓吻著她的發:“寶貝,彆這麼逼我。……彆用這種方式逼我。”

商明寶閉上眼睛,再多的話她不再說了。她愛他這麼明顯,誰又能看不穿這不過是一場走投無路的倒逼呢?這是最笨的招數,仗著她知道向斐然毫無保留地愛她。

走之前,商明寶把這間公寓的鑰匙拆了下來,連同第一年跟向斐然一起在聖誕集市上買的玩偶掛件一起放在了玄關上:“這裡很好,但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鬨得這麼難堪,他仍牢記她的安全,要送她回家。換鞋子時,聽到商明寶說:“不用,我的司機馬上就到了。”

看著他蒼白沉默的臉,她忽然有一種想狠狠傷害他順便傷害自己的惡感,說:“斐然哥哥,你給我的一切關心和照顧,在我的世界裡其實隻要雇幾個工人就能做到。”

向斐然扶著牆的指節驟然用力,像是體內遭受撞擊後的瑟縮。

他臉上神情的波動很小,穿好籃球鞋後,才將垂在頂燈影下的臉抬起,點點頭,說:“我送你下樓。”

明寶好不容易止住一會的眼淚又溢了出來。她很想問他,為什麼聽到她都這麼否認、貶低他們之間了,為什麼都不發脾氣?不說一些惡狠狠的話來回擊她?

但她什麼都沒問,也不再看他一眼,將門在身後狠狠甩上。

向斐然還是如約到了樓下,陪她一同等到司機,目送她上車。

氛圍微妙,司機怎麼看不穿?駛出街區,他從後視鏡裡抬頭看向他家小姐。

最知道大聲哭的人,這次卻坐在窗邊一聲不吭,也沒有嗚咽,隻有眼淚一行一行不停地往下滴。

向斐然去便利店買了包煙,一連抽了兩根後,才返回公寓。從波士頓回來後,便一直住在這裡,隨著物件的出清和寄走,這屋子逐漸空曠到了原本的模樣。他依然按習慣打包好了所有的垃圾,帶到樓下丟掉。如第一年聖誕節在這裡度過的三天後那樣,他鬆開垃圾桶的上蓋,沉默地站了數秒。

離去前,他將自己的那一把鑰匙也放在了玄關,和商明寶的那把挨在一起,叮當落在陶瓷托盤裡。

往後再無聲音。

至下午一點,霧散,終於開始排隊登機。

二十一個小時的飛行,不會再有人放著頭等艙不坐,趁他睡著時偷偷換座位到他旁邊。他這幾年坐飛機快坐吐,但並沒有哪一趟覺得難捱。博後的日子不好過,事情堆積如山,他甚至鍛煉出了一邊排隊登機一邊抱著電腦debug的技能,分秒必爭。上機後,寫論文看文獻是家常便飯,因為知道下機後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飴,堅定認為自己是全飛機命最好的一個。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麼。

他坐在過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發餐時,似乎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俯下身來細語問他是否身上有什麼不適。

是的,他這麼沉默,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從冷白中泛出病態的青,眉又蹙得這麼緊,被舷窗外的明亮雲光一照,透明得像會消失。

向斐然說沒有,但似乎並沒有打消他們的憂慮。從這之後直到落地,服務這段客艙的空乘們一直都始終留意著他。

經停香港時,向斐然告知了向聯喬正確的落地時間。在這座以她為意義的城市,國際機場,人頭攢動,電子公告牌和廣告牌環繞著他,他閉了閉眼,去洗手間洗手,平靜中,忽然毫無預兆地嘔吐起來。

隨著腸胃蠕動一同吐來的,還有某種已經超過了身體承受負荷的痛苦,每條血管每道神經都不再聽他號令,隻是本能地麻痹著。

水流一直嘩嘩流著,他掰著水龍頭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經質。

飛回寧市的航程不足一個小時,向斐然做了很漫長的夢。他在夢裡修了一個bug,一個橫亙在不能結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間的bug。

他憑什麼呢?明知不能給她結果,卻還要拉著她再愛幾年。如果說事情的一開始,他們都心照不宣著不結婚的邊界,那麼毫無疑問,在這樣濃烈的三年後,琥珀色的蜂蜜已經塗抹了這堵森白的牆,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僥幸。

不是她的錯。

是他一開始就想錯了,沒有人可以這麼精確地控製好愛的分量。

飛機落地時並不平穩,巨大的“咚”的一聲,從夢境一直崩塌到了現實。向斐然整個人也跟著抖了一下,他恐懼睜眼,因為夢裡已經有了決議。

回家數日,向聯喬沒問他彆的,陪他做瑣事,比如去未來工作單位看看,轉轉宿舍樓,去提車。

向聯喬說他暮氣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點的寶馬,但最終還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輩的灣區人對奔馳和雷克薩斯有情懷,念Benz和淩誌,從這批最早進入中國視野的豪車中回到那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對車沒什麼興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紐約一樣騎自行車也無妨,那台碳纖維的公路車他很喜歡,騎起來靜謐輕巧,壓彎時撲麵的風亦有弧度。但這是向聯喬的心意,他接過了車鑰匙。

4S店準備了很隆重的提車儀式,鋪了鮮花和氣球,向斐然懶得,但向聯喬執意要,於是他便推著他的輪椅,合了影。

向聯喬被他扶著坐進副駕駛時很高興,說坐了一輩子的後座,坐副駕駛的視野原來這麼新鮮。

坐慣了紅旗的,管Benz叫資本主義的車,讓向斐然聽了想笑。

他帶他兜風,聽他的指揮去了一個住宅區。心裡有預感了,因此房子鑰匙交給他時,意外不算很強烈。

向聯喬說原本想給他買大平層的,但是大平層不方便養花栽樹,怕他將來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裡坐著,曬了很久的太陽。寧市的十月份還是夏季,但不酷熱,下午的風拂過來和煦,有桂花香。

那個下午真長,他去了一直給向聯喬裁製西裝的店,已經退休的老裁縫在店裡等,掛上眼鏡,拿一卷尺量著向斐然的身高、臂長、肩寬、頸圍、腰圍……一邊量,一邊陪向聯喬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向聯喬拄著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著。

向斐然最後帶著他去了植物園。褪去了那些震人長串的頭銜、身份,他也隻是個普通的老人,滿頭白發,腿還瘸了,管是撤僑中被流彈擊中還是樓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聽向斐然親口講解,很有興味。看到故人們栽的樹,抬起青筋浮腫的手摩挲著樹乾許久,說這是我的老首長種的。栽下去時,“這麼點小苗苗,?[]?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手壓著比劃了一下,“現在這麼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後儒雅帶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氣。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不知道是誰看到了,認出來了,又彙報了上去。過了會兒,植物所的領導趕了過來,又陪著他逛了半圈園子。夕陽太好,向聯喬聽著講解,在輪椅上昏昏欲睡。

晚飯也在外麵吃。助理訂了向聯喬鐘愛了一輩子的老牌酒樓,酒樓的東家特意候在這裡,敬酒數杯,說喜慶話,誇向聯喬鶴發童顏,精神矍鑠。

其實哪有呢,回程時,在副駕駛打盹不醒,已然累極。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著,哄小孩似的,問向大使今天在外麵玩得開不開心。向聯喬是有點倔脾氣的,怠成這樣,還要回書房寫兩筆字,說欠著學生專著的出版前言沒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寫了一個小時,至十點,命助理推他下樓。向斐然在他媽媽栽的那棵相思樹下,沒做什麼,單純站著。

向聯喬腿上還蓋著他那年送給他的駱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聲,要他再陪他說說話。

“你和明寶,什麼打算呢?”

助理已經退下了,草叢裡蟋蟀鳴叫,長長短短,讓夜更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