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 106 章(2 / 2)

雪中春信 尤四姐 9352 字 3個月前

肅柔過去看了稚娘母子,稚娘的身底子很好,幾日的靜養,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見她進來,忙把孩子交給乳母,自己親自上前迎接,笑著說:“女君來了。”

肅柔先去看了孩子,退紅後的小公子白白淨淨,十分可愛。她逗弄了一陣子,方讓乳母把孩子抱下去,自己比了比手,讓稚娘坐。

月洞窗外春光明媚,偶有微風拂來,吹動了竹簾旁垂掛的流蘇。女使送來香飲子,福福身,又退了下去。肅柔端盞抿了口,方告訴稚娘:“王爺今日向官家辭行了,我們明日便打算啟程。”

稚娘有些意外,但旋即心領神會,“早走早安心,倘或耽擱了,怕又生變故。”

肅柔頷首,轉頭示意雀藍將一隻妝匣捧來,打開蓋子,裡頭是一摞鈔引和飛錢。她向前推了推,“這些是你們母子今後的用度,總是自己手上活絡,才好過得自在。多的話,我就不說了,有朝一日,咱們必定會在隴右相見的。隻是目下還需忍耐,也不能走漏半點風聲,這不光是為我們,更是為了鋆哥兒的安危,你應當明白。”

稚娘說是,“鋆哥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能過上安穩富足的日子,都是郎主和女君的成全,我哪能不知道其中利害。請女君放心,我們會為郎主和女君看守好門戶,待得將來郎主和女君再回上京,這嗣王府必定還是原來模樣,不損一分一毫,交還女君手上。”

肅柔笑了笑,“這些於我們來說都是身外物,隻是有了這個府邸,好給你們母子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罷了。”說這轉頭四下望望,悵然呢喃,“我自小長在上京,還沒出過遠門,這回要離開故土,竟有些舍不得。”

稚娘卻是很開闊,笑著說:“女君沒有去過隴右,那是個好地方,外邦的人彙聚在那裡,有許多異域的美食,還有各色鮮豔的綾羅綢緞,上京都沒見過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麵通傳,說王爺回來了。

肅柔和稚娘站起身相迎,這回他是徑直來橫汾院的,身上公服還沒換,進門便屏退了左右,對稚娘道:“城裡的暗樁沒撤,你們日後若是有需要,大可私下調度他們。但需謹慎,能不動用就不要動用,免得露出馬腳,後頭不好行事。孩子長起來快得很,等過幾年,我再想辦法把你們接回隴右。這段時候且要按捺,若是出了紕漏,那麼回去的路就斷了,我料不用我說,你也懂得。”

他向來長話短說,從不願意浪費口舌,稚娘肅容說是,“請王爺放心。”

道行頗深的哨戶,略一點撥就知道其中輕重,他便不再贅述了,轉而對肅柔道:“散朝的時候,伯父和叔父問我們什麼時候啟程,說祖母已經在為你準備用度了。我想著過會兒就回去,走前也讓你和祖母再說說體己話。”

肅柔聞言,心頭不由發酸,勉強笑道:“祖母還拿我當孩子似的……我那裡收拾得差不多了,沒什麼要預備的了。”

從橫汾院返回上房,稚娘母子的事倒也不必操心了,眼下就剩一個烏嬤嬤。有些內情,終究要告訴她的,屆時是去是留,須得有個決斷。

女使很快便把烏嬤嬤請進了上房,這偌大的廳堂裡隻剩下三個人,氣氛就變得肅穆起來。

烏嬤嬤看看這奶兒子,見他重新穿回了公服,料想朝中事應當平息下來了。可還沒等她鬆口氣,便聽見他道:“嬤嬤,官家已經準我們回隴右了,明日我們就要啟程,今日請嬤嬤來,是想問問嬤嬤的意思,是跟著我們回隴右,還是打算留下,繼續看顧稚娘和鋆哥兒。”

烏嬤嬤訝然,“明日就走嗎?”

赫連頌點了點頭,“我的意思是,嬤嬤這就收拾起來,明日跟著王妃的船動身。”

烏嬤嬤卻很為難,“可鋆哥兒還小,稚娘又是個不問事的,就這麼把他們扔在上京,往後可怎麼好?”

赫連頌道:“多安排幾個人照應他們就成了,嬤嬤不必擔心。”

烏嬤嬤聽他說得簡單,覺得他對稚娘實在過於絕情了,不免要替稚娘母子打抱不平,蹙眉道:“稚娘告訴我了,說當初是自己給郎主下了藥,才得來這個孩子,郎主雖怪她,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又有了鋆哥兒,就算不看僧麵還要看佛麵,總不好對他們母子太涼薄。細想當初,我是受了王爺和王妃的托付,不遠萬裡陪著你來上京的,如今你已經長大成人了,雖說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時候,可看著稚娘母子,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那麼小的孩子,就要活在朝廷掌控之中,郎主不覺得他可憐嗎?若是咱們全走了,這個家就空了,憑稚娘那模樣,將來還不叫人欺負死嗎?”邊說邊搖頭,“還是欠缺一個萬全的打算。”

其實若論忠心,烏嬤嬤確實難能可貴,輔佐完了一輩,大有輔佐第二輩的決心。雖然這番話裡不乏對肅柔的不滿,但肅柔並不因此置氣,與赫連頌交換了下眼色,輕聲道:“官人,把實情告訴嬤嬤吧,讓她自行做決定。”

這下烏嬤嬤犯起了嘀咕,視線茫然在兩人之間遊移,“什麼實情?裡頭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嗎?”

赫連頌便也不諱言了,對烏嬤嬤道:“稚娘和孩子都是權宜之計,並不值得嬤嬤花那麼大的力氣去維護。早前不告訴任何人,是怕有閃失,就連嬤嬤也一起隱瞞了。現如今咱們可以全身而退了,因此向嬤嬤和盤托出,請嬤嬤與我們一同回隴右。”

他說得雖不詳儘,但對於烏嬤嬤來說卻足夠了。她聽完,愣了半天神,最後嚎了聲“天爺”,五雷轟頂般蓋住了臉,“竟是我糊塗了!”

所以他們夫妻從來就沒有生過嫌隙,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中了哪門子的邪,一心覺得他們不能長久。現在回頭想想,之前在王妃麵前的洋洋得意,竟像個笑話,這是沒有地洞,要有,她早一腦門子紮進去了。

肅柔好性兒,想著既然到了最後,還是冰釋前嫌的好,便和聲道:“嬤嬤回去收拾吧,明早咱們就去渡口。”

可烏嬤嬤卻呆怔在那裡,左思右想,隔了好半晌才慢慢搖頭,“不成啊,既不是郎主的骨肉,將來要是做出什麼有損隴右的事來,可怎麼辦?朝廷看在他是郎主長子的份上,必定多番優待,日後你們也會有嫡子,倘或嫡子的優勢被他占了,官家封他為嗣王,那豈不是混淆了赫連氏的血統,要埋下大禍了嗎!”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瞻前顧後,想得太多,赫連頌道:“上京的嗣王府不過空有個名頭,將來襲爵須得回隴右,赫連的血統混淆不了,嬤嬤放心吧。”

“那這家業呢?”烏嬤嬤道,“不說家業,稚娘年輕,萬一不尊重,毀的也是郎主的名聲。”

說到這裡,其實已經打定了主意。早前舍不得回去,是因為鋆哥兒太小,郎主放得下,自己卻放不下。現如今呢,得知了裡頭的真相,就變成了另一種憂心忡忡,提防假子長大後奪權、提防家業被侵占、提防掛名的妾侍管不住自己,做出有損家主的事來。

肅柔看了赫連頌一眼,“官人以為呢?”

赫連頌畢竟與烏嬤嬤相依為命多年,深知道她的忠心,她把一生都奉獻給了赫連氏,如果留下能讓她安心,那就留下吧!

“上京離隴右雖遠,卻也不是關山難度,過陣子想回去了,直接命人護送就好。”他說罷輕舒了口氣,哀致地對烏嬤嬤道,“嬤嬤照顧我多年,將我視如己出,我心裡一直感念嬤嬤。這次原想帶嬤嬤回去,往後好生孝敬的,卻不曾想又因為我,要害得嬤嬤滯留上京,都是我的不孝。”

烏嬤嬤眼圈驀地一紅,擺了擺手道:“說那些做什麼!我在上京十幾年,已經習慣了此處的生活,回到隴右反而不能適應。我的家裡人,這些年受武康王爺關照,過得都很好,我自然要竭力回報王爺。你們年輕,大可去奔赴好前程,我就在上京替你們守著這府邸,也算儘了我的責任。”一麵說,一麵又望向肅柔,囁嚅了下道,“王妃,老婆子往日糊塗,鬨出許多笑話來,還請你不要見怪。我原是以為,不論郎主娶了上京哪家的姑娘都不得長久,卻不想他能為你破釜沉舟,可見郎主是真的愛重你。如今你們要回隴右了,老婆子不能隨侍,一切就請王妃多費心吧。等來日王妃回京省親,看見這宅子還是風風光光、體體麵麵地,就是我老婆子對王妃的交代了。”

肅柔很是動容,“嬤嬤的勞苦我們都看見了,多謝嬤嬤這份赤膽忠心。”

先前怨怪她的時候,確實想過還是將她留在上京為好,但當事到臨頭,她自己請命,卻又生出另一種無言的悲壯來。

肅柔最終將收攏的產業,重又交到了烏嬤嬤手上,這樣也避免了妾侍掌家的尷尬。待一切都安排好,已經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兩個人相攜登上馬車,趕往舊曹門街。

人將遠行,好像對一切都生出了眷戀。路過中瓦子的時候看外麵景色,人間煙火浸泡進了暮色裡,空氣中有奇楠燃燒的清香,一陣陣伴著微風,吹送進車廂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