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地,青年點了點頭。
卻沒如他想象那般酒勁上湧,搖搖晃晃,反而站得穩極了,眼神亦清明,盯著他手裡那杯未喝完的酒。
顧琮一時很難分清,對方是想催他完成儀式,還是想再來一口。
久違地升起點對戰局之外的好奇心,顧琮試探地,將自己的酒杯遞到青年唇邊。
似是有些疑惑,青年抬眸,不解地眨了眨,但還沒等顧琮再說話,他便學著對方剛剛的樣子,就著男人的手,低頭,輕輕抿了口。
而後,又伸手,把酒杯推了回去。
瞧著似有些抱歉與窘迫。
顧琮一時怔住。
雖然對方全程都很安靜,無法像常人一樣交流,他卻好像理解了青年的意思,對方大概是誤會了什麼,以為你一口我一口才是將軍府喝合巹酒的規矩。
可事到如今,再解釋,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尷尬,將錯就錯,顧琮一口飲儘杯中剩下的火辣液體,爽快地,連眉毛都沒動。
直到他的餘光掃見杯子另一側,被青年含過的,小小濕潤水痕。
軍中條件有限,吃大鍋飯也是常有的事,偏偏就這一次,顧琮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本該被忽視的酒勁兒也一股腦在胸口燒灼起來。
眼見青年又要去斟酒倒滿先前被對方一口悶掉的那杯,再來一次,將“儀式”補完,顧琮連忙將酒壺按住,清清喉嚨,搖頭:
“夠了。”
席冶配合停了手。
小號的失語,最開始是突逢巨變刺激過大的心理因素,後來,長年累月地沉默,更是讓他的嗓子如棄用許久的機器般乾澀,饒是換了他這個本尊,也隻能艱難地,零星蹦出幾個字來。
和上個世界的偏頭痛一樣,失語是小號自帶的劇情設定,除非熬過死亡節點,否則再怎麼折騰都難痊愈。
所以,席冶乾脆便不折騰。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活了這麼多年,他當然知道該怎麼喝合巹酒,但偶爾裝無辜逗逗顧琮,遠比過程正確更加重要。
恰似此刻,臥房裡沒有紙筆,他拉過男人的手,在對方掌心一字一句寫道:【將軍有話想說?】
顧琮確實準備了一肚子話。
然而,這合巹酒都喝了,還是自己主動,再說什麼劃清界限分房住,總覺得有些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的混賬。
就在他沉默的這一小會兒,青年的手又動了,對方的指腹很軟,掃過掌心,癢癢的,像羽毛:【將軍不必勉強。】
【我會去客房。】
明月樓。
後知後覺地,顧琮總算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席府敗落,唯一因婚約保住性命的席冶,身為男子,卻因種種利益糾葛,被送去教坊司,斷了科舉之路,儘管那明月樓也算半個官家經營,席冶亦是清倌,可在外人眼中,終究是尋歡作樂的地方。
他剛剛的猶豫,落在對方眼中,無疑是嫌棄。
腦子還沒徹底轉過彎,他的手已經自動握住了青年欲要抽走的指尖,見對方眸中閃過一抹驚訝,顧琮淡定:“忙了一天,休息吧。”
都是男子,同榻而眠,自沒什麼所謂,亦能在某種程度上打消老皇帝的猜疑。
將軍府的婚房,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管家布置的,去掉了尋常人家會用的紅棗桂圓花生,僅留了合巹酒和一對需要燃到天明的龍鳳喜燭。
擔心青年誤會那酒是存心刁難,顧琮主動解釋:“錢伯,也就是府裡的管家,他沒有旁的意思,燒刀子是我父親和祖父的最愛。”
所以才會替他也準備。
小號年幼時,因得兩位母親關係親密,常跑去將軍府玩,隻是那時顧琮已經被顧父帶去了邊城,他從未見過對方,反倒和顧老將軍成了朋友。
再後來,顧父戰死,消息傳回京中沒多久,顧母亦鬱鬱而終,老將軍生了病,小號幾次想去探望,卻都被父親攔住。
漸漸地,兩家人便斷了往來。
這也是當初沒誰覺得顧琮會救下小號的原因。
現在想來,席父大抵是早早看穿了龍椅上那位的多疑,一文一武,隨著席父步步高升,避嫌才是減少猜忌、對兩家都好的方式。
可誰成想,兜兜轉轉到最後,兩家的小輩,依舊被那戲言似的婚約綁在了一塊。
【是隻有刀痕的舊水囊嗎?】細細翻出小號兒時的回憶,席冶在顧琮掌心寫,【難怪他總不讓我碰。】
明明是本尊完全能感同身受的舊事,甚至比劇情操縱下渾渾噩噩的小號更加能共情,席冶臉上卻沒什麼物是人非的消極神色,而是勾唇,輕輕笑了笑,單純的,仿佛往後的一切都未發生,很懷念似的。
於是顧琮也笑:“當然,小孩子不能亂喝。”
“……但我趁他睡著時偷偷嘗過,辣得直吐舌頭。”
在這一刻,他忽然很慶幸,自己沒有因外界的評價,就對青年冷言冷語,說什麼要用錢買對方安分的渾話。
否則還有誰能和他並肩聊這些、已經逐漸被世界淡忘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