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重情重義,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怎麼說呢,在皇帝眼裡,沈懷楠這種人,其實應當算是個無情無義的小人。這種人,最是明白利害關係,知道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可以做的。
朋友於他可以是談談人生哲理的摯友,但絕對不會是在朝堂上還能互相謙讓的摯友。
如果說,盛瑾安要是死了,他能有此反應,倒也能理解。但是王五……怎麼就成了這般的模樣?
對於王五的死,皇帝也很有感傷,那畢竟是他在外麵認識的人,是被皇帝納入了自己圈子的。
但是這麼個人,就如此死了,他也算不得難過。
有時候人活得久了,歲數大了,又居於這個位置,實在是對這些小人物的生死難以生出什麼傷心之意。
他隻是從這件事情看出了沈懷楠的另一麵。這著實有些重感情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要是將來因為這些友情兄弟之義等,惹出來亂子,那才叫皇帝生氣。
他就想,就因為這般的變故多,所以澹台思正是多麼的難得。
他還記得當年澹台思正那個好友,從小鄉村裡走出來,跟澹台思正做了好友,最後卻早早逝去。
那是皇帝第一次見到澹台思正的失態,但是即便如此,他依舊做著一把刀要做的事情。
澹台思正……沈懷楠……一代又一代的宿命。
盛瑾安見他出神,便不說話了。他也想起了沈懷楠,哎,苦命的孩子,這一輩子真是苦啊。
他晚上就去了澹台府。沒錯,他覺得澹台思正比他爹有能力有見識多了。
盛瑾安坐在凳子上,一手拿著饅頭嚼,一邊歎氣,“老大人,您可要勸勸他,哪裡有他這般自己折磨自己的。”
他說,“他和王五就能如此哀極傷己,等將來我老了,死在他的前頭,那他還不要哭死啊。”
澹台老夫人瞪他一眼,“不準說死字。”
盛瑾安哎了一聲,恭恭敬敬的呸了三聲,“我娘說呸出去就好了。”
他再看向澹台思正,“老大人,明日我就把他帶過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說些生死之事應看淡的話給他聽,哎,我也沒想到,他竟然這般看不開生死。”
“這點他就不如我,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澹台思正趕出去了。
盛瑾安十分委屈,不過手裡還有個饅頭,也不算是白來。
澹台府的大門關了,澹台老夫人站在遠處看往回走的澹台思正,她靜靜的站在門口等他,等他到了的時候,一起轉身回屋。
澹台思正給她繼續夾菜,澹台老夫人卻道:“你想起了遇之吧?”
澹台思正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柳遇之。
這是個好名字。
但他命不好,自小孤苦,生在山溝裡麵,讀書艱難。好在他少年聰慧,天賦高,倒是也走了出來。本是該成王侯將相之人,卻因陷入了黨爭,成了棋盤上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
那個少年郎啊,是他真正相交的。
他純粹的很,也天真的很。
最後他死的時候,澹台思正也沒有能救活得了他。
就如同現在,沈懷楠也不會知道王五死的真相。
陛下倒是把真相告訴了他,但是他不會告訴沈懷楠。
沈懷楠太年輕,太執拗了。
說到底,他還沒有經曆過什麼大的波折,所以即便少年過的苦,便還是純粹的人。
第二天,沈懷楠來的時候,看著他憔悴狼狽的臉,澹台思正倒是罵不出來。
他隻是讓他坐著,“曬曬太陽吧。”
沈懷楠哎了一聲,就那麼躺著曬太陽。
八月裡的太陽很燙,但是沈懷楠曬著卻覺得舒服。
等他曬夠了,澹台思正做了飯出來,叫他過去吃飯。
一桌子的好菜,他叫沈懷楠,“吃吧,按你的口味做的,都好吃的很,多吃點。”
這般柔和的澹台老大人不多見,他知道是在安慰他,便低頭吃飯。
吃完了飯,澹台思正還是讓他曬太陽。等到下午的時候,才帶著他去書房裡麵。
把門關上,屋子裡麵就沒了光,有些冷。
沈懷楠恭恭敬敬的給澹台思正磕頭,“老大人,學生讓你擔心了。”
澹台思正卻讓他起來,緩緩的道:“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嗎?”
沈懷楠顯先是疑惑,然後有些疑慮,他輕輕搖了搖頭,“您說過很多話——”
但是話剛說出口,耳邊就響起了一句話。
“君臣不儘相知,兄弟反目成仇,師徒恩斷義絕,同僚自相殘殺,好友疏離疏心——”
澹台思正見他臉上有恍惚之感,點了點頭。
他說,“今日,我再說與你一句。”
“總有一日,你會發現,無論你多努力,站得有多高,總有求不得的事,救不回的人。”
他喃喃道:“我之前,也有這麼個人,即便是我深受陛下的扶持,卻依舊有救不了的友人。”
“到時候,你會看著他們去死,不是悄無聲息的死在你的麵前,而是慷慨赴死在你的麵前。”
“有一日,你甚至會舉起屠刀,砍向曾經與你高歌作詩的人,砍向你之前的親朋好友。”
“沒有人會理解你,沒有人會與你共情,沒有人感同身受,你活在眾人的厭棄之中,教你的先生會罵你狼心狗肺,跟你同甘共苦的兄弟厭惡你身上沾染的血跡和淤泥……”
澹台思正的聲音不大,說起這些話來,也是無頭無尾,但他的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沈懷楠的心上。
一點點,像是要敲爛了他的心。
上回澹台老大人說的時候,他沒有真正理解那句話,但是現在,他仿佛明白了。
他掙紮著一步步向前的路,並不如他想的那般美好,他即便之前想過是荊棘密布的險道,卻沒有想過澹台老大人說的這些難關。
他渾渾噩噩的出了澹台府的大門。
盛瑾安就在門口等著呢!他趕緊過來,一雙眼睛疑惑的道:“不是讓老大人安慰你嗎?怎麼越安慰越成了這麼副鬼樣子……”
罪過,罪過!
他真是想差了,澹台老大人的嘴,怎麼可能有甜言蜜語,哎喲,即便是有什麼人生哲理,那也是刀子嘴出來的,紮得人心裡疼。
夭壽,夭壽哦!
盛瑾安唉聲歎氣,一轉頭,卻發現沈懷楠正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他臉上的神情……是在羨慕?還是在酸楚?怎麼還帶著些隱隱約約的痛苦?
盛瑾安大驚,“你到底怎麼了?你可彆嚇唬我!”
他大罵澹台思正,“即便是紮人刀子,也不能把個半死不活的人直接給紮死了啊。”
他問沈懷楠,“你還喘著氣吧?”
沈懷楠點了點頭。
他看著盛瑾安,覺得盛瑾安實在是太美好了。
他這般的好,就讓自己又愈發的顯得醜陋。
他此時真心實意的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糾纏邵衣,而是本本分分的過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今天就不用擔心邵衣的生死了。
盛瑾安被看得滿心惶恐,也不要馬夫駕車了,自己親自上馬車做當馬夫,架著馬車飛也似的去了文遠侯府。
折邵衣正好在,過來就看見了兩人下馬車。
她趕緊過去,“你們怎麼這個時辰才回來?”
然後一看沈懷楠,嚇了一跳,“怎麼嘴巴蒼白成這般?”
盛瑾安:“趕緊看看他吧!天爺,之前就弱不禁風的,如今倒成了病秧子。”
折邵衣過去扶沈懷楠,卻見他突然往後麵退了一步。
折邵衣蹙眉,“懷楠?”
沈懷楠輕輕笑了笑。
但他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有多狼狽,笑得肯定不好看。
他實在是……麵目醜陋。
他深吸了一口氣,溫柔的喊她,“邵衣啊——”
折邵衣不敢動了。她站在原地,認真的看著他,“我在的。”
沈懷楠:“邵衣……”
他的邵衣,多好啊。
她這般好,她要活著才行。
他緩慢的,艱難的邁著步伐往前麵走了一步,輕輕的用手去摸她的頭發。
他輕輕的道:“邵衣,我真是個混賬。”
——我舍不得你嫁給彆人,舍不得放開你的手,於是執拗陰暗的攥著你跟我一起站在泥土裡,做了些自以為是的努力,但其實什麼都不是。
我多想跟你一起白首偕老啊,但是此時此刻,我更希望你長命百歲。
但望你,平安順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