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子真聽了鳳如青的說法,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素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出現裂痕。
他這不能算是生,他隻是用雙姻草為她塑身, 把雙姻草放在內府中以靈力溫養開花結果而已,不是他生。
可他也不知如何解釋, 他本身也並非善於辯解之人, 因此半晌沒有說話,開口便生硬道,“無事你就走吧。”
鳳如青依自己許下的誓言, 連狗叫都叫了, 自然還是扛不住關心施子真的。多年過去, 拋去一切外在的因素, 甚至剝離開情愛,鳳如青如今對於施子真, 連敬重都沒剩什麼,隻剩下對於親人的那種關懷。
他到底還是她的尊師, 就算曾經未能親手教養她, 他也從未失格過。
如今也不知被誰給騙得這樣慘, 都不敢見人, 更不知懷了個什麼怪物, 這都一年多了, 竟還未曾出生,那個施子真口中的“女人”也從未曾出現過, 當真是令人難以省心。
鳳如青耐著性子敲門, “師尊你開開門, 我就看看你,你還瞞著我做什麼, 我什麼不知道?”
鳳如青摸了懷中儲物袋,拿了份平時常備的點心出來,油紙包的聲音嘩啦輕響,甜香的氣味很輕,可在修者異於常人的嗅覺中卻堪稱甜香撲鼻了。
“我給你帶了些點心,許久未吃了吧,”鳳如青將點心朝著石門的門縫方向遞了遞,“你嘗嘗,這是人間一處十分盛名遠播的點心鋪子新出的花樣,是用炒香的零嘴堅果,混著蜂蜜做成,還有些鹹味兒,吃著不膩,卻很香。”
裡麵沒了音,卻沒再趕她走了,鳳如青慢慢勾了勾嘴唇,有那麼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在引誘某種野獸。
她甚至緊張地屏息,但很快石門動了下,接著開了一條縫隙,施子真堵在縫隙的位置,麵容看不真切。
他迅速伸出手去拿鳳如青手中的油紙包,卻不料鳳如青早有防備,一把抓住了施子真的手腕,又以腳塞入了石門縫隙,卡住了石門。
“你……”施子真嚇了一跳,要關門又沒有關上,鳳如青假裝疼的嗷嗷叫了兩聲,他就當真把門給打開了。
他的模樣隻看臉依舊還是那修真界人人敬仰的冰山仙首,隻是視線下落,他的腰腹卻驟然凸起,鳳如青心中感歎,好像又大了啊,不會是雙胞胎吧……
“師尊,”鳳如青為了避免觸怒施子真,很快收回了打量的視線,邁步進入了這間不大的石室,走到桌邊,一股腦的將自己這些日子在凡塵搜羅的小食和肉乾全部都從儲物袋裡麵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看著這滿滿一桌子,她也怔了下,說不管了再管是狗,但當狗期間,她也還是下意識的在搜集這些東西。
哎,誰讓施子真苦呢,去五穀殿偷吃的,自己在焚心崖後殿煮食物,這樣子也不方便去凡間吃什麼,可是按照鳳如青看到的懷孕婦人嘴格外饞的常理,他忍的肯定很辛苦。
鳳如青見到施子真一句話未說,慢條斯理地淨手之後,便來到桌邊坐下,雖然姿態並未見急,卻也毫無停滯地吃起來。
鳳如青一時也沒有說話,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心中發誓來日她若再見到弓尤,或者於風雪和泰安神君,她絕對要打聽出把施子真弄成這樣的神女是誰。
她倒要看看對方是否長了三頭六臂,怎就能把這修真界人人高山仰止的仙人這麼輕易的拉下神壇,還如此無怨無尤。
鳳如青不由得奇怪,情愛當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嗎?為何能這般的讓人變得麵目全非。
若是按照這樣說來,她確實沒有為誰不惜改變自己去迎合過,也不可能如施子真這般,為誰受這樣委屈。
鳳如青想著想著,就笑了,施子真動作一頓,“你笑什麼?”
鳳如青將那個他看了好幾眼,卻因為遠些沒有伸長手去拿的點心推到他麵前,“沒什麼,師尊,你還記得你當年曾說過,我根本不適合修習無情道嗎?”
施子真應了一聲,拿起那比拇指尖大不了多少的精致點心,送入唇色淺淡的口中,鳳如青視線跟著那點心停留在他的唇邊,而後從懷中掏出帕子遞過去,“這個是在皇宮中偷的,一個得寵的貴妃最愛的點心。”
施子真接過錦帕,看向鳳如青,似乎是在等她上一句後麵的,鳳如青繼續道,“我曾經也那麼認為,我不適合修習無情道,但現在我覺得您說得不對。”
鳳如青說,“我才是最適合修習無情道的,就連飛升的大師兄都還困在曾經的取舍當中,二師姐更是根本走偏了路,靠著癡情和功德升天,荊豐就是個木頭,隻有我。”
鳳如青說,“我能得,也能舍,從不為得所忘形,不為舍而難過,師尊……你說我是不是才最適合修無情道?”
施子真看了她片刻,竟然點了點頭,“若你魂有身棲,此番心境必然原地飛升。”
施子真甚至考慮要不要說出實情,畢竟很快了,但鳳如青接下來的話便讓他沒有說出口,“難得師尊對我如此肯定,隻是現在我倒覺得,師尊不適合修習無情道,您看上去冰雪做骨,卻實則是個癡情的種子。”
鳳如青一時失言,被施子真以精純的靈力轟出了石室,他還是那般的暴躁易怒,鳳如青從石室真正意義上的滾出來,在地上滾了一圈之後爬起來抖了抖袍子,卻忍不住笑起來。
她從焚心崖的石室出來,徑直去了月華殿。
穆良飛升之後,這裡便成了荊豐的住所,他正在處理門派內積壓的事宜。此刻坐在桌案之後,身量高大筆挺,早已經不是當初跟在她身後的小不點,而成了獨當一麵的仙君。
他聞聲看過來,見到鳳如青竟然還沒走,不由得驚訝,“小師姐,你……這是去了焚心崖?”
鳳如青衣衫在地上滾了一圈,抖過也有些微狼狽,她笑了笑,“是啊,被師尊打了一下。”
荊豐聞言也忍不住笑,他一笑,眉眼彎彎,看上去尤其的可愛,加上他本身是卷發,那種肅然頓時煙消雲散,若是旁人看了一定會驚訝不已,畢竟荊豐素日對外可是有“小施子真”的稱號,出了名的冷肅。
鳳如青想要揉他頭都夠不到了,荊豐貼心的低頭讓她揉,親近地說,“現如今也就小師姐敢去惹師尊了,也就隻有小師姐能夠扛得住師尊打一下。”
鳳如青也眯眼笑,荊豐隻當施子真是閉關,不知他肚子的事情,鳳如青自然也不會說,畢竟那是施子真自己的事情,不過荊豐倒是知道施子真去五穀殿偷東西吃的事情,還為此和鳳如青說了好幾次,滿是驚異。
鳳如青要荊豐給她施了淨身術,兩個人又聊了聊關於引出魔獸的事情,鳳如青便告辭回了黃泉,也在獄叛殿中忙活到了很晚。
深夜的時候,宿深來了,鳳如青迷迷糊糊的察覺他順著床爬上來,閉眼笑著摸了摸他的狐耳,捧著他的臉親了親。
關於引出熔岩獸的事情,隻要施子真同意了,修真界就算是同意了大半。鳳如青很高興的,閉著眼擁著宿深,縱容他的親近,想到這件事若是成了,又能夠減少很多的傷亡。
如今黃泉真的人滿為患,鳳如青整日看著生死,看著輪回,她是真的不想再看到死人了,尤其是大批量的死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當中,懶散地回應著宿深,並沒睜開眼看一眼他的神色,還有他的眼睛,那其中滿是傷痛和討好,也是性格使然,在愛上一個人後卻得不到同等回應的煎熬和偏激。
他明明是最早遇見她的,得到她之時,她卻心已滄桑。
宿深隻有在徹底與她融為一體之時,才會覺得自己擁有了她。鳳如青在豔紅的錦被之上揚起脖頸,眉目如開到荼蘼的鮮花。
在汗水浸透鬢邊碎發的時候,她抱緊宿深,貼著他耳邊問,“今日怎麼了,這般的賣力?我骨頭要讓你撞散了。”
宿深半晌沒有說話,和鳳如青濕漉漉的抱著,半晌才啞聲道,“我愛你姐姐。”
鳳如青睜開眼,想要看清宿深的神情,他卻將頭埋在了鳳如青的肩頭,因此鳳如青隻是摸了摸他的頭,親了親他的側臉。
她知道宿深喜歡她,很喜歡,鳳如青有時候會覺得愧疚,因此對他格外的包容,傾儘全力的去教他更多,因為情愛對她來說,並不是全部,也影響不了她要走的路。
鳳如青隻想著再對他好些,他畢竟還是小,不知歲月能衝淡一切,或許過些年,嘗過了各種滋味,他便不會太過偏激執著。
隻是如同鳳如青不曾明白情愛本該帶給彼此快樂,相伴著走過一段路,或長或短,分彆也是為了更好的走下去,本不該害人至深。
她同樣也不知,有些人的偏激和執著,是刻在骨子裡,從出生開始便如影隨形,後天的遭遇又加固了這種性格的成型,如同病入膏肓,早已經無藥可救。
第二日,荊豐開始與各家仙門商議鳳如青的提議,而鳳如青也開始全身心的投入引出魔獸的這件事。
她奔走在引出魔獸會路過的城鎮,動用一切的辦法與人族協商要他們退避,這是一段頗為漫長的路,但隨著各家仙門也開始加入,並且一致同意這個計劃,這件事,就變成了勢在必得。
他們必須成功,因此仙門集會開了一次又一次,不如之前一般的各族心懷芥蒂,他們這一次萬眾一心,商議起事情來,爭議也不在誰先誰後,而是如何能夠更多的讓引魔獸的路線經過山裡,避免魔獸侵擾到人間。
而在確認了路線之後,他們更要派修士去沿途清理路線,填過溝壑蕩平高坡,而負責引魔獸的淩吉也開始一次次進入極寒之淵的九真伏魔陣,熟練控製更多的魔獸。
人族、妖族、魔族、修真界,全部都在為這一次的計劃謹慎地忙碌著。
宿深修為也因為熔岩熱浪的原因越來越強,待到所有的一切準備就緒,他們終於將引渡魔獸的路線清出來的時候,宿深已經能夠超越大部分的仙門仙首,與鳳如青毫無保留的過上幾十招了。
“好樣的!”鳳如青收了沉海,對宿深笑,“金晶劍你已經用得很熟了,它乃天界神君的佩劍,你能壓得住,還能利用它鎮定熔岩熱浪,這是你的本事和造化。如今天下,你再也沒有幾個敵手,妖王大人日後多多關照。”
鳳如青抱著沉海假裝見禮,宿深勾唇笑了笑,笑意卻始終未達眼底,昨夜他又見鳳如青去了河塔城,去見了那個人王轉世。
雖然他知道鳳如青這兩個月都是化為各種各樣的人,帶著下屬與人族周旋,可他見到她與那人王轉世說話格外的溫柔,甚至還帶著笑意。
她對待旁人不會如此的,她到底是在意他的,畢竟那是她自極寒之淵中爬出,還是個小邪祟的時候,第一個男人。
第一個總是不一樣的,宿深聽人說,女子很難忘記她的第一個男人,尤其是第一個喜歡的男人,那是在懵懂的時候自心底對未來伴侶生出的愛慕,反射的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不夾雜著任何複雜因素的渴望。
便是那樣一個無論輪回了幾世,一樣無能軟弱的廢物麼。
宿深的內心生出一種焦灼的憤怒,姐姐怎麼會喜歡那樣的人?
這焦灼在他的心中漸漸生成了一種滾燙如熔岩獸一般的猛獸,燙得他的心臟焦糊醜陋,散發著難聞的,連他自己都討厭的氣味。
而他隱藏得太好,鳳如青又每天都在奔波,精力和注意力隻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在宿深的身上,看到的還是他越來越強,隻為他欣喜。
難得空出的時間,鳳如青總是往懸雲山跑,是去見施子真,卻不是為看他去見他,而是專門為宿深去請教施子真。
她說明他體內如今狀態,還有金晶劍的作用,要施子真為她推薦一些適合荊豐的功法,若說這天下誰人對功法和製衡最是精湛無雙,便除了施子真再沒有其他人。
而懸雲山的藏書閣是整個修真界仙門的藏書加起來都難以比擬的。
鳳如青短暫閒暇的時間,就會帶著懸雲山的掌門令,去懸雲山的藏書閣,為宿深精挑細選找功法。
她想著他那麼勤於修煉想要變強,收到這些定然會很開心。
這些大多是製衡他體內的熔岩熱浪的冰寒係,還有兩本是施子真珍藏,是她用好吃的好容易換來的。
鳳如青難得將宿深的生辰記住,已經將這些功法都挑揀出來裝好,隻等魔獸的事情一成,算算時間也該是宿深的生辰了,便當做禮物送給宿深。
她卻不知,宿深變強是為了與她並肩,而她這短暫的繁忙和“冷淡”,在他的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禍根。
待到極寒之淵大陣開啟的那一日,各族嚴陣以待,施子真以術法遮蓋了自己的狀態,他身體都這樣了,竟然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能力,他與眾家仙首合力開陣,在九真伏魔陣碎裂的一刻,魔氣衝天而起――
淩吉化為巨鹿,控製住了不斷從極寒之淵中跑出的魔獸,眾家仙首以靈力設下了沿途的結界,防止魔獸橫衝入人間,造成生靈塗炭。
而在陣法開啟的一瞬間,靈光與魔氣糾纏,天地間一片被壓抑到極致後瘋狂反彈的嘶吼聲。
地動山搖,萬魔同嘯,修為稍低的連耳朵都被震得溢出了血,卻堅守在固定的結界點,支撐著結界防止魔獸逃走。
鳳如青拔出了頭頂骨簪,吹動鬼笛召喚出陰兵,天地變色,黑雲悄無聲息地覆蓋在了靈光築起的結界牆上,為懼光的魔獸還原極寒之淵深處的無光之境。
一頭、兩頭,無數的魔獸衝出極寒之淵,淩吉儘可能的控製住更多,在到了極限之後,開始引著他們走上各族已經開辟好的結界通道。
魔尊引路,修真者撐結界,而陰兵護持在結界兩側,斷後的便是各家仙首和天界的墮落神,妖族善於使用工具和群體作戰,便分布於各個人間關口上以防魔獸失控衝出,能夠幫著人間應對。
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出奇的順利,淩吉引著魔獸在結界牆中穿過山林和人間早已開辟出的路,開始朝著熔岩天裂處奔跑起來的時候,後麵跟著的魔獸便也迅速追隨而去。
越來越多的魔獸從極寒之淵中爬出,越是深處的魔獸,便越是魔力強橫,越是體積龐大,也越是生得奇形怪狀惡心至極,而且許多身上還散發著令人難以接受的惡臭,如同一坨坨奔跑的爛肉。
衝擊過於強大,很多撐著結界的修者們要強忍著才不至於吐出來。
鳳如青在極寒之淵底層待過,因此是接受最良好的,她操縱著陰兵鬼氣籠蓋住結界通道,跟著這些魔獸們一起跑過人間和山林。
在最後一隻魔獸自極寒之淵中跑出,嘶叫著追上前麵的魔獸的隊伍,後麵斷尾的人這才也跟著一起跑起來。
眾家仙首們禦劍而起,去增援要撐不住結界的弟子,鳳如青一直帶著陰兵,緊跟著引著魔獸的淩吉,以防他一旦撐不住,她好出手相助。
一切都在按著計劃進行,沒有人注意到妖族護持著人族的一處通道,一位修者靈力枯竭,導致有低階魔獸衝出了結界牆,
魔獸若是衝入人間不堪設想,駐守妖族一哄而上幫著修複結界牆,而那一隻低階魔獸也有妖族去追殺。
這本是個十分小的意外,低階的魔獸護持人族的妖族很輕易便能對付。但是又恰好,這裡乃是河塔城的後山,魔獸自城側而過,百姓都被岑商安置在一處天然的大岩洞中。
而連接這岩洞與河塔城的,隻有一個頗為細窄的吊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