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爺爺!”
六斤遠遠看見原隋, 就邁著小短腿興奮地跑了過來,撲進原隋的懷裡:“舉飛飛!”
“好。”原隋笑著回答。
雖然六斤已經滿了兩歲,長得比尋常孩子塊頭還大不少,但原隋強健的臂膀毫不費力就將六斤高高舉起, 在半空中繞了一圈又圈。
此刻風和日麗, 在綠蔭香花的包圍中, 六斤張開雙臂咯咯的笑著,額頭的軟發浸濕了汗水,小臉健康而紅潤,明亮的眼睛裡盈滿了快樂。
六斤的樣子,在原隋眼中和星遺小時候重疊了。
六斤和星遺的眉眼長得很像,但星遺小時候卻從來沒有在原隋的麵前,露出這樣肆無忌憚快樂的表情。
原隋那時候常年在軍部,一年回不了幾趟家。
每當他回到家的時候, 星遺就會穿上新衣服、被阿珠打扮得整齊乾淨, 拿了全是優的成績單給原隋看,還要刻意端著一張精致可愛的小臉, 壓抑“求表揚”的眼神, 以表達“我很懂事、我很乖”。
原隋之前沒養過小孩,也不擅長和人親昵, 那時最多就會摸摸星遺的頭頂,然後乾巴巴說一句:“繼續保持。”
然而就算是這樣,星遺也會因此而悄悄高興好幾天。
可能也是由於星遺一直以來的優秀懂事,原隋從來都沒覺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問題, 直至星遺十歲發生的那件事作為導|火索,使得星遺徹底對他離心。
原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教育一直存在著問題,卻已經為之過晚。
把六斤放下,六斤露出潔白的整齊乳牙,臉上笑得像一朵太陽花:“最喜歡原爺爺!”
“六斤長大以後,要和原爺爺結婚!”
“沒大沒小,在那裡瞎說什麼?”東方睿今天下午休假在家,走過來聽了六斤的話哭笑不得,伸手輕拍了下他的小腦袋瓜。
提起教育孩子,家長往往需要一慈一嚴,才能約束得住。
星遺在家中扮演“慈父”,東方睿就必須擔任起“嚴父”的職責,無論吃飯還是睡覺,處處都管著六斤。
所以六斤長這麼大,最怕的也就是東方睿。
“原爺爺,東方爸爸他打我!”六斤連忙摸著頭躲到原隋身後,皺起小臉委屈的告狀。
“好了,孩子還小,難免口無遮攔。”原隋一如既往的護著六斤,“也不要管得太嚴。”
他年輕時就是對星遺太過嚴厲,又從來不給安全感,到現在都很後悔,再加上隔代親,所以對六斤就格外縱容。
像是要把曾經的缺憾,都在六斤身上彌補過來。
“您啊,就慣著他吧。”東方睿無可奈何的搖頭,看著六斤像塊小牛皮糖一般扒在原隋身上。
緊接著,原隋又帶著六斤和果果玩了一會兒拍球、捉蟲子的遊戲,眼見著夕陽西垂,這才離開。
原隋目前掌管著整個蟲族核心的武裝力量,但星遺的“赤帝”之位已經牢不可破,蟲族又沒有什麼外敵,除了慶典演習之外,部隊的功用基本上就是在天災降臨的時候,搶險救人之類。
所以比起東方睿、桓旭堯他們,原隋反而是最清閒的一個。
這才有了大把時間陪六斤和果果他們玩。
他也是從六斤身上才徹底了解到,孩子年幼時真是需要陪伴的。而且孩子的心靈很敏感,彆看他們小,心裡卻知道好壞遠近。
六斤是星遺的孩子,和星遺年幼時的眼眉很是相似,因此跟果果比起來,原隋難免更加偏疼一些。
所以六斤在原隋的麵前也就更加肆無憚,經常是像隻小鳥兒一樣撲到麵前就要抱,果果麵對他的時候則會膽怯收斂許多。
和六斤他們告彆之後,原隋慢慢踱著步子,在夜幕降臨之前回到自己的居所。
他今年五十四歲,其實對於蟲族而言,他這輩子隻度過了十分之一左右的壽命,可以說非常年輕;就算是在壽命較為短促的人類世界,他也還能算是個正值婚齡的青年。
但星遺和桓旭堯都有了孩子,六斤那孩子還一口一個的叫他“原爺爺”,令他總產生自己老了的錯覺。
吃過晚飯,原隋來到書房,拿起桌子上擺放著的那枚寶石胸針,在手指間慢慢摩挲。
——胸針是由金打造而成,上麵鑲嵌著粉紅色的海螺珍珠和碎鑽,做成三頭身小貓咪的可愛形狀,活靈活現。
這麼多年過去,小貓咪顯然是經過人手的時常把玩,邊角顯得越發的光潤。
十四年前,星遺剛剛知道自己是Alpha、還沒跟東方確定關係的時候,其實對蔭蔭試探著說過這樣一句話——
“蔭蔭,要不然,咱們倆在一起吧。”
蔭蔭當初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笑得滿地打滾、頭上蝴蝶結亂顫的說——
“哈哈哈哈哈……小星星,你等等我,我馬上就踹飛我的未婚夫,跟你在一起。”
因為“蔭蔭”不知道星遺是Alpha,所以原隋用開玩笑的方式蒙混了過去。
可是原隋本人卻非常清楚,星遺那一問,是認真的。
隻不過由於星遺那時候對成為Alpha立足於社會沒有信心,再加上蔭蔭本身有各方麵都很優秀的Alpha“未婚夫”,星遺難免自慚形穢,被蔭蔭這一插科打諢,接下來就再也沒提起過。
後來隨著東方睿進入星遺的生活,蔭蔭“結婚”,這一問在兩人之間,更是如同從來沒有發生。
可是原隋又時常會忍不住想,假如他當時答應了星遺,揭破蔭蔭的真相,是不是現在星遺身邊的那個人,就成為他了呢?
過去之事不可追,這個題目本就無解。
而原隋是在和墨嶙青霖的那一戰中,才發現自己對星遺的真正感情。
看到星遺被那些肉須從駕駛倉裡拉出來、在肉沼中逐漸下沉的時候,原隋知道肉沼內充滿了腐蝕液體,星遺這樣被拖下去,十有□□是活不下來的。
正確的戰術選擇,應該是儘快自己離開,保存有生力量,及時把損失減到最小。
如果被拖下去的那個人不是星遺,到了這近乎無可挽回的一刻,原隋肯定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並非冷血,而是戰場上理智的判斷。
然而那時的原隋,完全喪失了理智和判斷,他拋棄了外護機甲,瘋了般追著星遺沉入肉沼。
原隋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星遺要是死了,他也不願意繼續獨自活下去。
從那時候開始原隋就清晰的知道,他對星遺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是不離不棄,是死生相隨。
儘管他跟星遺已經解除了監護關係,但身為“長輩”的名義卻將他束縛在道德的十字架上,不允許他靠近觸碰這份隱匿禁忌的感情,隻能在內心壓抑著,一直到現在。
曾經在古地球時代,有句古老的諺語說過,人有三件事是藏不住的,咳嗽、貧窮,以及愛意。
東方睿複活之後,大概是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會讓六斤剛剛會說話的時候,就喊他“原爺爺”,將星遺與他之間本來就有的距離更加拉大。
直至成為無法跨越的天塹。
……東方睿實在是個很聰明又敏覺的人,手段能力都不差。也正因為如此,他當年才會放心把星遺交給東方睿。
其實,東方睿大可不必對他那樣提防。
他不像桓旭堯那樣的年輕人,對愛情有著強烈的獨占欲,想要和東方睿爭奪些什麼。
隻要星遺能夠覺得幸福,他就可以一直用長輩的身份,在星遺的生活圈邊緣默默觀望守護,將所有的情感囚於心間永遠不說出口,直至帶進墳墓。
不會給星遺造成任何麻煩困擾。
寶石胸針被原隋那隻寬大的手掌摩挲了好一會兒,最後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伸手把書桌抽屜拉開。
然後將那枚璀璨的寶石胸針,放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就如同將他這一輩子最為珍視,卻難以訴諸於口的情感,從此深深隱藏。
……
世事變幻如同浮雲蒼狗,轉眼間又是二十多年過去。
星遺他們這些年為蟲族做了許多事,並且開始把和人類世界建交提上議程。
除此之外,六斤和果果他們在這期間長大成人,並且下麵都添了弟弟。
果果對工程建築非常感興趣,於是在成年後離開聖殿,去了蟲族著名的建築學院繼續進修。
將來沒有意外的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工程師。
六斤則是從小按照未來的星域之主培養,也到了即將走馬上任的時候。
當然,這個時候絕大多數人已經不叫他“六斤”,而是叫他的大名“星澤”。
隻是原隋打小叫習慣了,就一直沒改口。
不過隨著星澤長大,有了自己的朋友交際圈子,他們之間的交集也自然而然變得越來越少,不複星澤兒時的親密無間。
這天原隋回到居所,就看見星澤坐在客廳裡等他。
“六斤來了。”原隋朝星澤點點頭,在星澤對麵的沙發上坐下,親切的笑了笑,“臨行之前,來向原爺爺告彆的嗎?”
說來也奇怪,他在星遺的麵前經常緊繃繃端著,麵對星澤的時候卻總能變得很放鬆隨和。
星澤沒有說話,隻是抿緊了嘴唇,用他那肖似星遺的漂亮雙眼凝望著原隋。
蟲族的雄子獨一無二,星澤理所當然也是一名雌子,體格和身高都得天獨厚,看起來甚至比原隋還要高壯一些,除了眉眼之外,整體和星遺並不相像。
“你去了封地以後,遇到事情的時候多想想,多為治下的民眾考慮一些……”
原隋端出長輩的和藹姿態,想要接著往下囑咐的時候,卻被星澤出聲打斷:“原爺爺,我想要您和我一起去錦繡星域。”
“錦繡星域”,正是星澤領受的封地。
做為現任赤帝的第一個孩子,領受的第一片封地,自然是意義非凡。
因此這片星域廣袤而富饒,武裝力量也在各星域中至少能夠排名到前五,不負它“錦繡”之名。
原隋先是覺得驚訝,繼而搖搖頭,拒絕了星澤的提議:“聖殿……需要我。再說,也沒有伴生騎士離開聖殿的先例。”
“自從父皇登基之後,在蟲族改變的先例還少了嗎?”星澤站起來,走到原隋麵前蹲下去,用探究逼視的眼神近距離看他,“原爺爺,您究竟是不想離開聖殿,還是這裡有人讓您舍不得離開?”
“六斤,你在胡說些什麼……”
原隋的話說到這裡,忽地戛然而止。
星澤朝他伸出了一隻手掌,掌心正中,一隻寶石鑲就的金貓咪胸針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你去了我的書房?”原隋的聲音中壓抑著怒氣。
“是啊,原爺爺對我從來沒有防備過。”星澤垂下眼簾,唇角勾起一個淺淡微笑,“您這裡,我哪兒都能去。”
然後原隋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唇不自覺地抖動著,聽見了星澤對他的宣判:“您喜歡父皇吧。像桓叔叔、像我爸爸一樣,對父皇的那種喜歡。”
原隋自成為軍人以來就縱橫捭闔於戰場,從來沒有丟失過尊嚴、在人前露出現在這樣的表情姿態。
星澤的話語很平靜,也聽不出來有什麼情緒,卻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刀子,將他身上披掛的堅硬鎧甲儘數撬開,令他露出不堪一擊的柔軟內在。
令他極力隱匿的、不可訴諸於口的感情,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閉嘴!”原隋先是下意識的排斥,繼而又放緩了語調,聲音卻掩飾不住的微微顫抖,“你還小……大人的事,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