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拳頭和啟明燈(2)(1 / 2)

訓導法則 涼蟬 19114 字 5個月前

初中時期的饒星海隻是個毛頭小孩子, 白長了一副足夠英俊醒目的容貌和身高, 卻因為陰沉沉的氣質而屢被師長懷疑為在黑社會邊緣打轉的小混混。

真正的小混混則因為搞不懂他到底跟哪位大佬, 人人都對他有莫名敵意。

饒星海個頭躥得極快,新換的校服很快就窄了, 很快褲腿變短了。在學校裡,他的身世就像他不合身的校服一樣,是公開的秘密:在入學第一天,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個孤兒,還是個哨兵。

哨兵,或者向導,那是在新聞和教科書裡才會出現的特殊人物。小城市裡隻有幾個在城市傳言中絕對不能去的地方:那裡生活著怪物, 去了就會被病毒感染。

饒星海分明是“怪物”,可他這麼高, 這麼英俊,神秘之餘又添了一份很容易吸引同齡孩子的魅力。

也有老師想拉他一把。可惜他學習潦草:語文成績過得去,因為成日抱幾本武俠看個沒完;英語成績勉勉強強, 因為教英語的老師是個挺帥的小夥子, 他上課很起勁——但理工科成績非常糟糕。

生物老師曾委婉提醒他要認真上課,以便以後看相關的特殊人類書籍能夠更好地理解。

那節課饒星海和其他人分在一個組觀察青蛙的神經反射, 他聽完之後若有所思,把組裡兩條青蛙腿上的神經給切斷了。

老師們基本都放棄了饒星海,饒院長卻還覺得他是個好孩子。她問饒星海以後想讀哪個大學, 饒星海想了半天, 說自己連高中也不大願意上, 初中畢業他就想外出打工掙錢。

饒院長嚇了一跳,但他脾氣倔強,實在勸不回來。

饒星海加入平橋幫是初二下學期的事情。

春天到了,他整個人騷動不安,總有一股勁兒沒地方使似的。拿了學校運動會的幾個冠軍之後,他再一次成為各大幫派爭奪的對象。

平橋幫裡都是初高中的孩子,大佬是高一的學生,親自上門找饒星海談,還請了他一杯奶茶。

“講哈嘍,我,平橋幫大鍋,現在,邀請你,進我們平橋幫。跟著我,有我一口吃咧,就有你一嘴喝咧。”

饒星海味覺敏銳,喝出眼前的奶茶裡添加了過多的糖精,還兌了自來水,他嘗了一口便默默放下。“得閒。”饒星海打個嗬欠,懶洋洋回答。

見他沒有太大反應,大佬掏出一根貴價煙遞給他。

饒星海剛拿起煙,大佬已經在對麵吞雲吐霧。

雖然隻比饒星海大兩歲,但大佬抽煙的動作已經十分嫻熟。見饒星海盯著自己,他乾脆把那根煙在指間轉了幾個來回,衝饒星海吐出一口濃濁煙氣。“這叫水母,曉得咧?”大佬笑了,露出有點兒發黃的門牙,“不似一般楞能弄的,我,我闊以。”

饒星海嗅覺也敏銳,頭一次碰到這樣莽呼呼撞到臉上的一股子煙,頓時被嗆得咳嗽不停。他還沒咳完,對麵的大佬已經樂得蹦起來了:“你答應咯!”

饒星海:“我沒……”

大佬:“你點頭辣。”

那是他咳得腦袋一點一點。正要繼續辯解,大佬湊過來與他握手:“以後你就是我的馬仔。我,姓陳,大家都叫我浩南哥。”

饒星海:“……”

他記得這個上周才吃了個全校通報處分的大鍋實際姓肖。

“你是不是男人?”大佬一拍桌子,“是男人就拿出滴滴個勇氣,跟我浩南哥闖社會!”

無聊的饒星海答應了。

加入平橋幫不到一個月,暑假來了。饒星海成了浩南哥掛在腰上的吉祥物,去哪兒都要拎著,逢人便介紹:這是個哨兵……不是吃的那種燒餅,是能殺人放火的哨兵……表演?不行不行,他是我的人,又不是搞雜耍咧,表演!

饒星海隻需要站在浩南哥身後,保持好一張麵無表情的俊臉。

暑假的最後一周,浩南哥已經成為周邊地區最有名的新晉大佬:他憑借人格魅力,收服了一個傳說中的哨兵!

高興過了頭的浩南哥因為喝醉酒在街上睡覺而被片警揪住,要寫三十份檢討。

那天晚上,浩南哥在自家的小店子賣洋芋粑粑,五六個馬仔縮頭縮腳坐在門口的白熾燈下,焦頭爛額地幫他抄檢討。

饒星海是吉祥物,等級比其他馬仔高一級,他不用抄,他被攆去買奶茶。利用色相和僅有的二十塊錢從奶茶店小妹妹那兒騙來六杯奶茶的時候,饒星海終於後悔了。

當混混也很無聊。

他拎著六杯珍珠奶茶往回走,快回到的時候,聽到小巷子裡傳來模糊的打鬥聲。

饒星海立刻捕捉到了浩南哥的聲音,拔腿就往巷子裡跑。

巷子儘頭有路燈,半明半暗,燈下是幾個打成一團的人,還有一個陌生人大罵的聲音:“你是浩南哥?那你怎麼不認得我山雞!”

饒星海跑到半途,又驚又疑地停了。有淡淡白霧正從路燈下那位瘦削青年身上騰起。

他熟悉這樣的霧氣。這是精神體出現時特有的跡象。

饒星海三歲時曾參觀過馬戲團。那實在也稱不上是正經馬戲團,但是在當時饒星海看來,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世界了:隻會抓耳撓腮的猴子,戴紅花的驢,褪色的斑馬,關在籠子裡的白孔雀綠孔雀,會唱歌的鸚鵡八哥,還有金黃的長蛇。

那蛇渾身冰涼,尾巴垂在籠子外麵,雙目血紅,靜靜地看著從籠子旁邊走過的人們。

饒星海一步三回頭地經過蛇籠。看出他對這蛇好奇,誌願者把他抱起來,問那“馬戲團”的老板能不能摸一摸。老板抓住蛇尾,熱情萬分地把它塞進饒星海手中。

饒星海怕得縮了一下,但又下意識抓住蛇尾不放。蛇鱗很細,手感滑涼,蛇身上遍布著不規則的白色紋路。小孩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極小一個範圍裡撫摸,怕驚擾了它似的,不敢有大動作。

蛇頭微動,口中蛇信伸縮。它在搜集眼前這個孩子的信息。

“它很溫順!”老板在大聲介紹,“這是風雲金龍!摸一摸招財進寶,摸兩摸平步青雲,摸三摸加官進爵!”

饒星海好幾年後才曉得總是盤在枕邊陪自己睡覺的那條蛇,實際名為“黃金蟒”。它現身時,總會伴隨一股白色的霧氣。霧氣從他身上騰起,饒星海有那麼幾次覺得自己是仙人。

他興奮地告訴孩子們他有一條蛇。但這條看不見的蛇引起了恐慌,饒星海後來不敢再釋放它了。年紀漸長,他在孤兒院的大榕樹下坐著發呆時,才會給黃金蟒一兩次爬樹的機會,讓它鬆鬆筋骨。雖然他也不清楚精神體究竟有沒有筋骨。

他有時候感到孤獨,他想加入那些歡快打鬨的孩子們,但他們不要他。

他有時候卻又感到心頭滿溢著說不清楚的快活。他有一個夥伴,誰都看不到它。這證明他是多麼特殊,多麼與彆不同。他無法參與彆人的快樂,彆人也無從得知他的喜悅。

兩種心情哪一端更強烈,饒星海分不清楚。

當時的饒星海認出了那白霧。眼前人是同類人。

陌生青年身上的霧氣仿佛有形之物,緊緊貼附在他的身體之上,他每次揮拳、踢腿,行動部位上的白霧就驟然濃厚,像一個看不見的保護罩。

浩南哥和他的馬仔被揍得七零八落,捂著手和臉嗷嗷叫個不停。但那陌生人身上沒有一點兒傷,就連他剛剛錯打到牆上那一拳,分明擊中了磚石,但撤手時手背仍舊光滑。

饒星海呆呆看著,那人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動作說不上特彆靈活,但騰挪躲閃,進退有度。

“老子技能樓的測試拿過A!”那青年打得興起,“你們這些雜魚……我日,你扒我鞋帶乾啥?放手,我數一,不放我就踩……”

抓住他腳踝的浩南哥立刻縮手,在地上滾了兩圈,佯裝躲避,實則想帶馬仔們逃開。他抬頭時瞧見呆站在不遠處的饒星海,一張喪氣臉頓時活了過來:“饒星海!打他!”

青年根本沒回頭看饒星海,他顯然知道這兒還有一個人,但沒把饒星海放在眼裡。

饒星海愣愣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地,像接近一個秘密,令他激動,令他興奮。

青年身上的白霧漸漸縮回了他身體裡。但在縮回身體之前,似乎在他頭頂上團作一個球。

青年從地上撿起背包,背包沾了汙水,他滿心不忿,又往浩南哥屁股上補了一腳。

“拉人打架也麻煩你選個乾淨地兒!”青年大吼,“你把我包裡的筆記本兒也弄濕了!這裡麵有學生給我寫的留言,你他媽賠得起嗎!”

浩南哥頑強極了,開始稀裡糊塗地與他對罵,一邊往前滾一邊還拍著地麵衝饒星海喊:“打他啊饒星海!你不是哨兵嗎!放你的怪獸咬他!揍死他!”

青年停手,把濕淋淋的背包提在手中,扭頭看了饒星海一眼。

當時的饒星海並不知道自己會在餘生中永遠記住這一眼。

他看到火光,是憤怒的餘燼。火光藏在青年眼裡,他甚至先被他的眼神吸引,然後才意識到眼前的人長相俊秀。青年說不上白皙,眉毛壓得有點兒低,這讓他看起來仿佛帶著持續的不高興。現在這不高興已經化作了新的憤怒——青年拎著背包大步朝饒星海走來。

“你,哨兵?”他氣勢洶洶。

饒星海點了點頭,但動作還沒做完,那青年竟飛快掄起背包衝他臉麵甩過來!

他下意識往後一仰,疾退半步。隨即臉上狠狠一痛:他被砸了一拳,在左臉。

饒星海撞在牆上,右手三杯奶茶嘩嘩落地。

他還沒回過神,青年已揪著他衣領:“那你跟這些雜魚混什麼?光彩啊?你是哨兵啊!”

他根本不給饒星海反應的機會,一把又將饒星海推到牆上。但在饒星海後腦勺就要撞上牆的瞬間,青年一把抓住他衣領,定住了他的動作。

他瞪著饒星海,一字字壓在舌尖:“我真看不起你。”

浩南哥和馬仔們完全呆住了:傳說中的哨兵居然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日狗咯饒星海!”浩南哥氣得臉都紫了,“你騙我!你啥子哨兵喲!你咧個陰包穀……”

饒星海沒聽他後麵嚷嚷什麼,提著僅剩的三杯奶茶緊走慢走,跟在青年身後離去。

青年的背包散出惡心酸臭,他不得不單手拎著,回頭發現饒星海跟在身後,惡狠狠瞪一眼:“滾!”

“我知道哪裡可以洗背包,免費的,很快就能洗乾淨。”饒星海說。

他這句話打動了青年,青年半信半疑,跟著他走。饒星海用手上的一杯奶茶在路邊小店換了一塊肥皂,他帶著青年來到江邊,伸出手。

青年哭笑不得:“你洗?”

饒星海點頭。

青年踟躕片刻才取出背包內的東西。幾本書,鋼筆,錢包票夾,鑰匙串,還有一包糖和一本《支教手記》。

江邊燈火明亮,江岸上有人架起燒烤攤。江岸下饒星海起勁地刷洗背包。青年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喝奶茶,喝兩口就嫌棄一句“我日,這麼甜”,但嫌棄完又咕嘟咕嘟喝。他喝完一杯,意猶未儘,抓起錢包去買夜宵。

最後,身無分文的饒星海用洗衣手藝換來了一碟炒粉和五串烤雞尖。

“這種奶茶我喝不慣。”饒星海把最後一杯奶茶也給了青年,順勢主動搭話,“你叫什麼?”

青年從杯底一顆顆用力吸出珍珠:“庫洛洛。”

饒星海沒有反應,青年轉頭,看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

“……你看漫畫嗎?”青年問。

饒星海老實回答:“看過七龍珠和哆拉A夢。”

青年又是一臉哭笑不得,擺擺手,從自己的碟子裡分一串烤牛筋給饒星海。

“我是哨兵。”饒星海又說,“你呢?”

“我是向導。”青年大嚼牛筋,眯了眯眼,“你精神體是什麼?”

“蛇。”饒星海立刻問,“你的呢?”

“雪豹。”青年很快回答,“特威風,特傲,誰都愛搭不理的。”

“我可以看看嗎?”饒星海對麵前的漂亮青年充滿好奇,“我給你看我的蛇,它是金……”

“彆彆彆,我不喜歡蛇。”青年吃完最後一串牛筋,從饒星海碟子裡抓起兩串雞尖,“小同誌咱倆認識嗎?你跟我說這麼多個人信息很危險知道吧?暴露精神體是哨兵向導的大忌,社會上太多居心叵測的人,到處找漂亮又好看的精神體。他們會把你綁走,先割心肝脾肺腎,再關起你的精神體,逼你賣身,逼它搞非法直播掙錢。”

饒星海:“……”

心肝脾肺腎都割了,還有什麼身可賣?

他知道眼前青年在胡說八道。但初次見到同類人的喜悅還是讓他極有耐心:“我叫饒星海,我準備上初三了。大哥,你這本事哪裡學的?我也想學。”

青年正打著嗬欠,擺擺手接起了電話。似乎是同伴詢問他的位置,催促他儘快會合一同前往車站,青年沒聽清楚饒星海前麵的話,但聽到了那句“哪裡學的”。

“新希望,聽過沒?”見饒星海搖頭,他一字字重複,很耐心的樣子,“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國內唯一一所專門招收哨兵和向導的學校。還有人才規劃局,它招收所有特殊人類。要是你哪所都不喜歡,讀彆的學校也行,國家會給你發特殊人類教育補助……”

“怎麼考?”饒星海見他拎起放在石頭上風乾的背包,連忙壓著背包問,“進去了就能和你一樣厲害嗎?”

“我厲害?”

“打人,你打人很厲害。”

青年笑了:“小老弟你慕強啊?我不厲害,學校裡比我威風的人不要太多。你記得參加高中級彆的技能大賽啊,有好成績就有加分,要是實在表現出色,免試錄取都有可能——你高幾?”

“準備初三。”

青年大吃一驚:“初三就這麼高?……等等,不是,你才初三,你跟那些流氓混什麼混啊?你書都沒讀完……”

他不走了,一屁股坐回大石頭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小同誌……不是,小同學,你腦子裡想的什麼?你是一個哨兵,你不好好念書,對不起你自己的天賦。”他戳了戳饒星海的腦袋,“哨兵的體能和腦力這麼好,要是往一個方麵狠命鑽研,指不定哪天就拿個諾貝爾獎,你光宗耀祖。去年的新聞你看沒?諾貝爾化學獎提名的研究團隊,裡麵有半喪屍人和狼人,都是科學家,厲害吧?”

饒星海靜靜地看著他說話。

除了饒院長,他一生之中很少有這樣安靜聆聽誰說話的經曆。

眼前的青年越說越來勁,像喝醉酒上了頭,說到興奮處乾脆跳下石頭,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手舞足蹈。饒星海覺得他像老師,隨即想起他背包裡有一本《支教手記》。

原來他真是老師。

饒星海等他說完一大段之後才舉手提問:“我應該考不上高中。而且我身邊的人都認為我是個危險的哨兵,隨時可能犯罪……”

“你?”青年笑了,“你連我都打不過,有什麼危險的?還幫我洗背包,人不錯。”

饒星海臉上有了神采,高高興興地問:“那我可以去上武術學校嗎?去少林寺學功夫,跟你一樣。”

青年舔了舔嘴唇,似是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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