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給曾瀚清提建議,死者最好不要用土掩埋,一方麵浪費勞力,另一方麵死者身上帶有大量的致病細菌,若被野狗刨坑的話,病菌會再一次擴散到空氣中,從而傳染給其他人。
對於死於疫病的人,直接用火焚毀,乾淨利索,讓病毒蕩然無存。
襄寧府下轄十一個縣,五十八個鎮,三百多個村莊,若要徹底戰勝瘟疫,怕是要做長期戰鬥。
朝廷這次派來了十三個官員,三十多名太醫,正好每個縣配一個官員兩名太醫,多出來的留在襄寧府,協助知府和尚書大人共同抗疫。
宋修濂被派去了戚源縣,疫病最嚴重的一個縣,謝廣筠則去了巴山縣。
分開時,宋修濂與謝廣筠說:“廣筠,保護好自己,彆給傳染了。”
謝廣筠點了點頭,二人就此分彆。
朝廷在每個地方都設有濟安坊,專門收納疫病患者的場所,一次可容納上千人。另外,各地寺廟也是物儘其用,紛紛接納感染疫病的患者,每日施粥煎藥,救病醫疾。
宋修濂將帶來的草藥分發到有疫病的村鎮上,每日煎服不斷,要求家家戶戶用雄黃艾草消毒,做好個人衛生。
家中若有人出現發燒、嘔吐、腹瀉、出疹等症狀,立馬報知給官府,隱情不報者,重罪處置。
濟安坊每日要接納成千上百個患者,同時又有成百個患者死去,抬出去的均被送去火化,院子裡的那口大鍋裝滿了草藥,從早到晚咕咚咚煮著,就沒停止過。
在官府的強製要求下,各村鎮的防疫工作做的特彆好,短短兩個多月,疫情便得到百分之六十的緩解。
有些村莊的疫病已經徹底消除。每日進濟安坊的患者明顯減少,抬出去的也不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九月,天氣轉涼,樹上的葉子漸漸染了黃色,秋風掃落,激得屋簷上掛著的一排鈴鐺清脆作響。
宋修濂坐在屋子裡,正在看京城來的一封信。信為太子所寫。信上說,自打入了秋,皇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腰背犯痛,不能長時間久坐。
西北邊境,羌人蠢蠢欲動,大有卷土重來之勢,皇上日夜心焦,勞思成疾,太醫院開了藥,服用了卻不見好轉。
太子問,老師什麼時候回來。
宋修濂看著院子中央的那口大鍋,鍋裡煮著草藥,濃鬱的清苦之味撲鼻而來,草藥味兒不退,他便不能回。
若要疫病徹底消除,至少還得兩個月。
宋修濂鋪開紙,研了磨,正要回信一封,這時門外進來一人,那人是隨在謝廣筠身邊的一名士兵。
當初從京城出來時,皇帝欽點了五千精兵,分彆派去了有疫病的襄寧府,以及下轄的各縣、鎮、村,歸駐守在各地的京官管製。
現下是防疫的關鍵時候,宋修濂想著這會兒來人定是有什麼事,剛要開口一問,那人已在他麵前跪了下來。
“大人,謝大人他染了疫病。”
握筆的手一抖,宣紙上暈開一個大的黑點,宋修濂緊著嗓子問:“怎麼染上的?”
那人回道:“前幾日謝大人抱了個染有疫病的女娃,昨晚突然就起了燒,今早起來身上又出了疹子。”
宋修濂又問:“此事都有誰知道?”
那人道:“除了屬下與趙太醫外,再無人知。”
宋修濂吩咐道:“你去把謝大人接來這裡,對外說謝大人染了普通風寒病倒的,疫病之事隻字不能提,明白嗎?”
那人道:“是,屬下明白。”
宋修濂擺了擺手,要人快去。
待人去後,他快快書信一封,差人送去襄寧府,謝廣筠因勞過度,不幸病倒,請求曾尚書派一名官員去巴山縣替換其職位。
事情交待下去之後,宋修濂便坐在屋裡等。
巴山縣離戚源縣不遠,上午去下午便可回。謝廣筠被接來時,已是黃昏落幕時候。
宋修濂將人安置在最裡麵的屋子,伸手去檢查人身上的疹子,謝廣筠口上罩著布巾,咳了幾聲,揚手製止:“彆挨我,小心過給你病。”
宋修濂縮回手,苦笑:“都這個時候了,還嫌這個做什麼。”
端水拿了顆藥丸給他,“把這個吃了罷,可以治你身上的疹子。”
藥丸名為黑奴丸,本是治熱毒發斑,後來宋修濂發現此藥也可治療疫病,配合草藥服用,效果更佳。
很多疫病患者就是靠著這兩樣藥徹底病好的,隻是黑奴丸現下緊缺,宋修濂存貨不多,不過給謝廣筠服用卻是足夠。
謝廣筠服下藥後,便裹著被子睡下了。宋修濂摸了摸人額頭,又揭了人衣服看了看,身上布滿了紅疹,燒燙厲害。
謝廣筠這病是給一個小女娃染上的。前幾日濟安坊送來了個小女孩,孩子哭的厲害,怎麼都哄不住,當時也顧不得那麼多,謝廣筠將孩子抱在懷裡輕輕哄拍。
不多會兒孩子就在他懷裡睡下了,隻是孩子送來時已是疫病晚期,喝再多藥也是無濟於事,還把病傳染給了謝廣筠。
謝廣筠忍不住咳了幾聲,漸漸陷入昏睡之中。
宋修濂每日忙於公職,縣城東麵與南麵歸本縣知縣負責,他負責縣城的西麵和北麵,縣城下轄的各個村鎮也歸他管製。
若是哪個鎮或村的疫病徹底消除了,他得領著人過去好好祝賀問候一番。這些日子越來越多的村鎮解除了疫病,他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可謝廣筠的病卻遲遲不見好,他的心一下子又跌落下來。
十幾日過去了,按照以往疫病經驗,謝廣筠這疹子和燒熱也該退了,可事實並不這樣,人高燒不但不退,還整日陷在昏睡之中。
宋修濂每日都要喚幾十上百遍他的名字,生怕他睡過去了醒不來。
“廣筠啊,你可不能有事,不然我如何向老師,你父母、妻兒交待。”
宋修濂坐在謝廣筠床邊,心裡又是焦灼又是害怕。
迷迷糊糊中,謝廣筠應了他一聲,然後便沒有了聲音。
都說吉人自有天相,宋修濂堅信謝廣筠能挺過這關,他每日都在期盼,盼謝廣筠早日康複過來。
第二十天的時候,他像往常一樣給謝廣筠用艾水擦洗身上,發現人身上的疹子比先前明顯少了許多,燒也慢慢退了。
宋修濂喜不自禁,知人這是好轉過來了。次日傍晚,謝廣筠一陣咳嗽,從昏睡中轉醒,人的精神雖大不如從前,可到底把命保住了。
灼燙的淚珠突然滾落下來,宋修濂情不自禁,一下子抱住了對方。
這是劫後逢生的喜悅,是喜極而泣。
接下來又過了十幾日,謝廣筠在宋修濂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養好了身體,期間說起回巴山縣一事,宋修濂說什麼也不同意。
宋修濂不放他走,就要他呆在這裡,哪裡都不準去。
謝廣筠拗不過他,隻好妥協。
十月下旬的時候,有兩個縣率先消除了病疫,其他幾個縣也不甘落後,紛紛加大了力度,爭取一個月之內將病疫全部消滅殆儘。
宋修濂這個縣也治療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話,下個月底他便能回府城向曾瀚清交差。
到時,他便能返回京城了。
可每當想到自己這幾個月來與病疫作鬥爭,他的心裡既有害怕又有感恩,怕病毒不受控製,吞噬掉整座城,同時又感恩於官民一心,眾誌成城,天災無情人有情。
他不住地與謝廣筠感歎:“人生短短幾十秋,若得壽終正寢,便是此人此生最大的福氣。”
謝廣筠自這次疫病之後,消瘦了許多,人也比先前沉默不少,人生無常,天災麵前,人類實在是太過於渺小,生命需要不斷被敬畏。
他對宋修濂道了聲“謝謝”,感謝他這些天以來的悉心照顧,不離不棄。
宋修濂笑道:“何必這般客氣,若換作是你,染病的是我,隻怕你做的比我還要好很多。”
“是啊!”謝廣筠由衷感懷,報以他一笑,“知我者,天地之間唯爾一人。”
宋修濂立馬道:“得君此話,吾之榮幸。”
二人相互看著,同時笑出了聲。
西南之地,少旱多雨,便是冬天時候,也很少見雪,小雨淅淅瀝瀝,潮濕陰冷,北方人大多適應不了。
好在十一月下旬的時候,襄寧府、以及下轄的各縣、村、鎮,疫情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轉,剩下不多的病疫,當地官員即可應付得來。
當初從京城來的官兵、太醫,在當地官民的不舍聲中,相繼離開了襄寧府,往京城而去。
再過一個多月便要過年,他們想要在新年之前趕回家,與家人團聚。
等到了京城,宋修濂才得知,皇上已病入膏肓,怕是時日無多。
這一日,大雪霏霏,距離過年還有六七日。
而距離京城不遠的瞿州城,卻在這幾日,遭遇了百年不遇一次的重大雪災。
還有,不久之前,羌人向平涼關發起進攻,新換的將軍指揮不當,致使平涼關失守,靖軍死傷無數。
皇上氣血攻心,一病不起。
多災多難年,這個年怕是不好過了。
大靖朝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