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朕並沒因此就高枕無憂,舊黨雖然清除了,新的黨派中卻不乏朕親近之人,有的甚至是皇親國戚,這些人朕不能不防。朕重用他們的同時,暗裡也有打壓,或將他們的子女遣派在外,或收歸他們的職權在朕手中,讓他們無法專權獨大”
說到這裡,李重獻停了下來,偏頭看向宋修濂,“當初立儲之時,愛卿曾言,立儲乃國之大事,太子不僅要才華出眾,身體康健更為重要。朕那時便知,卿意屬之人是三皇子,可朕偏立了身體病弱的二皇子。卿可知這是為什麼嗎?”
宋修濂回道:“微臣愚鈍,猜想大概是三皇子年幼的緣故。”
李重獻道:“年幼是一方麵,主要是因為原武彰。立儲之前,原武彰已在軍中立有威望,底下將士隻聽從他的命令,對朕派去的大將不理不睬,置若罔聞。因為謀合不來,原武彰甚至還把朕派去的兩員大將斬殺了。試問哪個皇帝敢重用一個功高欺主之人?若是讓三皇子做了儲君,怕他外戚獨大,牽製皇子,易了我大靖朝百載江山。”
“去年羌靖兩國交戰之時,朕便做了決定,無論原武彰敗勝與否,朕都要收回他的兵權。隻是朕沒想到,今年得勝歸來,他那麼輕易就交出了兵權,並且還把朕封他的侯位謝辭了。他大概是猜出朕會如此待他。”
李重獻又重重吸了口氣,不知是唏噓還是釋然。宋修濂卻心覺寒涼,自古帝王多薄涼,為了維護自家江山,區區一個將軍又算得了什麼,便是他自己,不也一樣為皇帝所利用嗎?
皇帝之所以與他在這裡閒談,是因為他是太子的老師,有其利用價值。若有一天,他所做之事對皇權產生了威脅,怕是也會為皇帝所不容,落得個淒死的下場。
但他又不能因此便退官不做,那樣的話,他當初拚死不活科舉是為了什麼。
宋修濂陷入了沉思。
那邊李重獻還在繼續說。
“洪水剛過,又來了雪災,今年很是不太平。可不管是洪水還是雪災,隻要官民齊心協力,災禍很快就能過去。朕擔心的是邊關,平涼關失守”
說到此處,李重獻痛心不已,將新換的將軍痛罵了一頓。宋修濂聽著他不間斷的喘息聲,生怕他一個激動,斷了氣去。
待情緒平穩下來了,李重獻才又接著說:“朕已下旨去請原武彰了,很快他便會複職,重返邊關。隻是”
他突然又握住了宋修濂的手,“朕還是對他有所忌憚,這江山姓李不外姓。愛卿輔助太子時,一定要謹記兩點,外戚不可獨大,宦官不可專權,做到這兩點,我李姓江山方可代代流傳。”
“愛卿定要輔助好太子,”宋修濂感覺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力道又重了幾分,“愛卿切記朕說的話,一心一意對待太子,不可貳心。”
說完,李重獻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宋修濂跪到地上,叩道:“臣當謹記聖言,一心一意輔助太子,儘心竭力,死而後已。”
李重獻的臉上慢慢漾開一笑,甚是欣慰。宋修濂跪在床榻前,聽著人的呼吸漸漸衰弱下去,與方才那個滔滔不絕,話無止境的帝王簡直判若兩人。
而且,方才皇上的臉上有光澤,現在又恢複了最初的灰白。這讓宋修濂不禁聯想到,將死之人短暫的回光返照。
之後寢殿裡是長時間的靜默,隻聞外麵肅肅風聲。
很久之後,突然一聲咳嗽,打破了寢殿裡的沉默。李重獻緩緩睜開了眼,眼睛渾濁,眼角似乎有淚水。
他用非常虛弱的聲音說:“愛卿有一句說的當對,朕確實是個於國於民有功之人。先帝在位時,大靖江山風雨飄搖,岌岌可危,是朕力挽狂瀾,將這破碎的山河重修於好,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開啟了一個新的盛世。‘英雄’二字,朕當之無愧。”
“朕這一生,沒有後悔。唯有一件事,鯁在心中,每每想起,刺痛不已。那時朕剛登基不久,清除舊黨時殺瘋了眼,連朕的唯一的皇弟也一並殺了,朕的皇弟那時不過才五歲。朕怕的是,將來朕升天了,朕的列祖列先不認朕這個不肖子”
眼角流下兩道淚水,李重獻重又閉上了眼。然後寢殿裡又是死一般的寂靜,宋修濂連著喚了幾聲“皇上”,李重獻手指微抬,說:“愛卿一路舟車勞頓,回去歇息去罷,朕也累了,想睡一會兒。”
宋修濂叩了一頭,默默退了出去。經過殿裡的桌子時,他看了看桌上的藥碗,碗裡湯藥黑濃,早已沒了熱氣。
外麵風聲淒唳,大雪落個不住,一腳踩進去,沒走幾步,腳印就給埋了去。
回家的路上,宋修濂想著方才寢殿裡李重獻說的話,很難以好壞來評判此人的生平。不論功過,李重獻身上有一點卻是讓他佩服至極。
李重獻在位三十一年,除去生病有事外,一萬多個日子,李重獻一日不落地早朝取諫。
縱觀曆朝曆代,沒有一個皇帝是天天早朝的。
大雪紛飛,壓向漆黑無邊的夜,宋修濂裹緊了氅衣,縮在馬車裡。
一身風雪回到家裡時,夜已至深。他身心疲憊,很快就睡了過去。睡夢中,隱約聽見撞鐘聲,一聲接著一聲,不絕於耳。
枕邊人李書書將他搖醒,“修濂,發生什麼事了,誰人在敲鐘。”
宋修濂坐起身子,神情恍惚,呆愣了好一陣,才說:“皇上駕崩了!”本朝禮製,皇帝駕崩,鳴鐘七十二下。
宋修濂立馬穿衣下床,李書書拉住他問:“你要去哪兒?”
他說:“我進宮去。”
從屋裡出來,寒風颼颼地吹。
雪停了。
東方泛起微白,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