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秋睜大眼睛,想起早上經曆的極度驚嚇,有點訕訕的,“哦。”
這樣子看起來就十分柔軟好欺負,蕭問水看了他一眼,忽然問:“想去看看嗎?”
雲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啊?可以看嗎?”
蕭問水的信息提示又響了一下,提示是Susan的消息,顯然高彬媽媽被抓到一事也通知到了他們那裡。
【Susan:居然這麼快就抓到了,我聽消息說那個患兒媽媽就待在校園內沒有動,等著警方上來找的。我建議你可以帶雲秋過去,遠遠地看一眼處理現場,告訴他壞人已經被抓住了,免得他以後有什麼心理陰影。】
蕭問水騰出空來回:【我知道。】
他關掉手機,停下車看著雲秋,等待他的決定。
雲秋囁嚅著說:“那個阿姨人很好的,她叫我寶寶,還教我怎麼剪窗花和接開水。”
蕭問水說:“這些事其他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有些人看著很好,但是也會為了自身的利益去傷害你,雲秋。不要這麼容易地相信一個人。”
雲秋有點迷茫,他看了看車窗外,又看了看蕭問水,不知道說什麼,最後決定用撒嬌來避開這個話題:“可是我知道大哥哥不會害我的,我相信大哥哥,你對我好。”
蕭問水卻沒接他的話,他啟動車輛,繞路往校區另一個地方開過去。
他輕聲說:“我可不是什麼好人,雲秋,不要記吃不記打。”
雲秋為他這一瞬間的冷漠和神秘而感到微微的膽怯,隻是抱著熊,偏頭去看他,可是蕭問水卻沒有再給他解釋。
車停在校內的湖邊。湖上清風徐徐,一列吊橋橫跨湖麵,周圍是濃濃的綠蔭,即使是在夏日,這裡也有涼風美景,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去處。
雲秋小聲說:“這裡我來過。”
他和蕭問水一起下了車,看見吊橋的另一端圍著密密麻麻的人,蕭尋秋似乎也在那裡。人群中央圍著一個白裙女性,穿著典雅知性,任何人見到了,都會覺得這是一位知書達理的精英女士。
蕭問水卻沒跟他一起過去,他停在了吊橋邊,隨手摸了根煙出來:“我抽一支煙,雲秋。”
雲秋看著他麵色有些蒼白,於是理解了:“外麵好熱的,那大哥哥你就在這裡等我吧,你可以上車等我,我去找哥哥說句話。”
他很少抽煙,沒有煙癮,以前有也不在雲秋麵前抽,以前是用來提神,現在是鎮痛。
雲秋摸著吊橋的繩索,一步一步小心挪過去。
他還是怕,倒不是怕高彬媽媽——他的本能裡依然覺得她是和藹可親的,他隻是害怕聚攏的那些陌生人,以威壓的態度圍住一個弱小的女性。
而高彬媽媽正在說話,她仰頭看著天空,手裡握著一罐早已不再冰冷的運動飲料,聲音溫柔好聽,遠遠地飄過來:“等我喝完這個再走吧。”
沒有人回答他,她嫣然一笑,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飲料:“好多年沒喝過了吧,我懷著高彬的時候不能喝,之後他得了這個病,每天忙得連喝水都顧不上,彆說給自己買罐飲料了。我嫁了個爛人,產檢前各項檢測都正常,沒想到剩下來是個自閉症。他爸爸不想要這個孩子,我就離婚了自己帶。我年輕,有收入,我父母也支持我。我想,不過是自閉症而已,有什麼難的?我照樣可以把他帶大,這是我的孩子。”
“教了七八年吧,勉強學會了上廁所和認路,但是還是不怎麼說話。有的刺激到他的東西,你完全想象不到。一根魚線,一棵青菜,都有可能觸發他的應激反應,打人,砸東西……把我打骨折過三次,到現在走快了,腿還是疼,陰雨天裡動都動不了。”
她喝了一口飲料,還是帶著那樣溫柔的笑意,“後來過了幾年,高彬外婆去了。我爸媽很疼他,那麼一大把年紀,聽說了有個十三歲小孩做基因手術治愈了,還去做小時工,說我們有錢,攢得起……二十億的手術費啊,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我爸媽他們老覺得能攢夠似的……哦,我說遠了,我媽去世那天,我感冒了發燒,渾身都疼。”
“我去跟高彬說,我說寶寶啊,最疼你的外婆走了,媽媽的媽媽走了。他沒有反應啊……她那麼疼他,他隻是把我丟在那裡,一個人,他沒有反應……”
說到這裡,她終於掩麵哭了起來,“他沒有反應啊,十八年了,同齡人都上學交朋友社交,可是他連一聲‘媽媽’都不會叫……你相信嗎,十八年了,隻有今天下午,我覺得我有一個下午的休息時間,直到你們找到我,我真的想放棄。”
她幾口喝完了剩下的飲料,擦乾了眼淚,對著蕭尋秋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因為我的不負責任,造成了這樣大的後果。等我進去了,他就沒有媽媽了,我知道你們不會不管他,給你們添麻煩了。跟小秋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讓高彬傷害他的,他是個可愛的孩子,隻可惜沒聽我的話,接近了我的孩子。”
蕭尋秋皺起眉:“他被社會接管,也隻會被送到無人島之類的地方監視起來,等你出獄後,連探視權都沒有了。信息攻擊和監護失責,進去五年往上走,又是何必。”
“可是我覺得值了。”高彬媽媽衝他搖了搖手裡的罐頭,“可能以後我會後悔,可是十八年了,就為這個下午,我覺得值。我是高彬的媽媽,我也是我自己。一個媽媽可以不愛自己的孩子,我不愛他了,我不是個偉大的母親。”
她被警方帶走了。
蕭尋秋轉身過來,這才發現吊橋邊的雲秋,有點意外:“小秋?你怎麼來了,我哥呢?”
“大哥哥在那邊抽煙。”雲秋顯然把剛剛的場景看了一清二楚,高彬媽媽的話也聽了清楚,他的表情有一點迷茫——從那些話中,他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十三歲以前的歲月,那些無休止沉默、沉悶的日子,那個仿佛被隔在玻璃罩外的世界。
也是蕭問水和蕭尋秋度過的十三年。
他小聲問:“哥哥,我是不是你們的麻煩,我的自閉症是不是很讓人討厭?以前我,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
跟那些他這周內接觸到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樣,沉默、呆滯、冷漠,這種冷漠是一種殘酷,誅親人的心。如果世上有原罪,那麼他們大約就是帶著原罪降臨的孩子。
蕭尋秋過來抱了抱他:“怎麼會,小秋,我們不會這樣想。”
雲秋點了點頭,然後告訴他:“那我先去找大哥哥了,我和他去吃飯。”
蕭尋秋說:“好,你和哥先去吧,我把這邊的事情忙完。”
雲秋就重新踏上吊橋,往蕭問水那邊走。
他一邊走,一邊回頭望閃著警燈的警車,望不見裡麵的人。
他突然覺得害怕起來,還有一種微茫的難過,雲秋走的越來越快,最後跑起來,讓整個吊橋都搖搖晃晃的。
雲秋跑了過去,撲進蕭問水的懷中,心臟咚咚亂跳,牽扯著傷口的疼痛。
蕭問水掐滅了煙頭,他仰臉問蕭問水:“大哥哥,我是不是你們的麻煩,我的自閉症是不是很讓人討厭?”
出乎他意料,蕭問水把他攬進懷中,低聲說:“是。”
雲秋愣住了。
這種認真的語氣和神態反而沒有讓雲秋難過,他隻是怯怯地站在那裡,有點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是什麼,想要的答案又是什麼。
“是一個麻煩,但是自閉症不是你能選的,誰來把你帶大,也不是你能選的。”蕭問水說,“沒有什麼人會真的喜歡照顧一個病人,雲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愛你,每個人都有改不了的缺點,包括我,我也有改不了的缺點。你不必因此道歉。我不希望你成為一個迎合彆人的人,你不用去讓所有人都愛你,知道嗎?”
雲秋還是迷茫地看著他。
他聽不懂,可是也從他的話中獲得了某種安慰——他提心吊膽的答案清晰直白地放在了麵前,蕭問水不哄他,不回避,而是讓他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了他的位置。
他需要治好自己的自閉症,不是因為大人們要求,而是因為他想治好自己,不再停留在那個巨大的玻璃罩中。
他隱約知道了這一點。
雲秋不知道怎麼說,想回答他,卻組織不好語言,最後他開始稀裡糊塗地從他的話裡抓重點:“你們愛我。”以此來安慰自己。
“嗯。”蕭問水說。
雲秋不確定地問:“大哥哥,你愛我。”
“嗯。”蕭問水靜靜地看著他,“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