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盛言楚托巴柳子從南域帶來的二十株荔枝樹苗活了十七棵,後來巴柳子隔一段時間就跑一趟南域,每次回來都會給盛言楚尋摸一些水湖村能種的樹苗,另外,相關的種植手法也會毫不保留的說給盛言楚聽。
“巴叔。”
巴柳子正坐在廊下和李茂等幾個齋夫說閒話,遠遠聽到盛言楚的呼喚聲後,巴柳子忙撚起肩上的布巾擦把臉,露出笑容:“楚哥兒,聽說你這回成了秀才公了?恭喜恭喜。”
李茂幾人跟著起身恭喜,盛言楚一一回應,隻說家中過些日子要開秀才宴,屆時幾位叔叔可得去盛家捧個場。
得知要去盛家吃席,巴柳子搓搓手咧開嘴,盛言楚不待他開口,蹲下身打開竹擔子,和煦的笑了笑:“巴叔,你這次給我帶的是什麼樹苗?”
巴柳子順勢也蹲下身,指著大大小小的樹苗說了一通,道:“上回你讓我問南域百姓有關離枝書除蟲的事,我幫你問了,有好心人還給我做了書錄,你看看可有用。”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包裹嚴實的黑布,黑布卷了好幾層,攤開後露出幾張黃紙。
巴柳子雙手捧著黃紙送到盛言楚跟前,憨憨道:“這幾日城外春雨不斷,南域那邊又是連天的暴雨,我生怕這薄薄的紙被雨淋濕了,所以就擅自用布卷了起來,楚哥兒,你瞧瞧看,上麵的字有沒有模糊。”
巴柳字沒讀過書,但略識一些字,都是這些年走南闖北磨練出來的,即便如此,黃紙上的字巴柳子還是有些認不出來,但這都不妨事,盛言楚認識就行。
盛言楚微微哽咽了一下,望著巴柳子遞過來的那雙染儘風霜的大手以及細心嗬護的黃紙,他目光一閃,接過來仔細端詳後,笑道:“字都在呢,還是巴叔想得周到,不然從南邊過來,雨又大,若是淋濕了,這份手法可就無用了。”
巴柳子被誇的有點不好意思,囁嚅的問:“那這些樹苗……我啥時候挑過去種?”
頭年剛種下荔枝樹,水湖村不久就鬨了一場洪災,盛言楚買的那幾處山頭從前都是荒蕪無主的,大雨傾盆而下後,因山上沒有提前挖排水溝,導致洪水將高山上的枯
葉全衝了下來,以至於剛載重的荔枝樹險些全被埋了。
程氏力氣有限,挖了兩條水溝後就累癱了,不得已便去程家莊找程有福過來幫忙,無奈程有福在酒樓脫不開身,正當程氏哀歎樹苗保不住的時候,巴柳子馱著鋤頭上山和程氏來了一個“偶遇”。
自那件事後,巴柳子時不時的就跑盛言楚的林地裡幫著除草耙溝,一來二往,和程氏以兄妹開始互稱。
莊戶人家的八卦比城裡人還要多,這不,不消幾天就傳出了程氏是個浪蕩貨的流言蜚語。
那時候盛言楚遠在康家讀書,有一次回家偶然在路上聽到親娘的緋聞後,他縱身跳下牛車和那個說他娘壞話的婆娘在地上就廝打了一頓。
那婆娘是附近出了名的嘴碎,被盛言楚坐在身上捶打一通後,不說消停竟還火上澆油,說程氏當年之所以臨盆之後被老盛家趕了出來,就是因為背著公婆偷了人,更過份的是,那婆娘還四處謠傳盛言楚根本就不是盛家的種。
盛言楚那叫一個氣啊,二話不說抄起程以貴玩耍用的彈弓,照著那婆娘家的屋瓦來了一個彈跳,劈裡啪啦聲中,那婆娘家的屋頂幾乎都被盛言楚給捅破了。
婆娘癱在地上鬼哭狼嚎,非要老族長給她一個公道,還說要對盛言楚處以族規並賠十兩銀子給她家。
老族長氣得拐杖直戳地,氣盛言楚的意氣用事,更氣婦人嚼舌根子。
想讓盛言楚賠銀子當然是癡心妄想,老族長無可奈何隻能和稀泥說他身子不適彆來擾他。
至此盛言楚和那婆娘家算是接上了梁子。
盛言楚本來就年少氣盛,人家越酸什麼那他就偏要做什麼,那婆娘不是說巴柳子和他娘有私情嗎,他就大大方方的請巴柳子去家中吃飯,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又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就算兩人真的有什麼,難道不是一樁美談嗎?
盛言楚當初也是這麼想的,甚至於程氏都隱隱打開了心門,然後天降禍害,拖到二十五歲寧願去官府交未嫁銀也不怕閒言碎語的素姑娘找上門來了。
那一日盛言楚正坐在門檻邊看書,忽覺一道灼人的視線在看他,一抬頭,一個身穿純白長裙的女子立在門口皺眉打量他。
他嚇了一
大跳,女子打扮的比尋常農婦要乾淨很多,臉上還抹了粉塗了口脂,隻是脖子上略黃的肌膚和眼角的狠厲出賣了她那裝出來的柔弱與無辜,加上那一身如戴孝的衣裳,盛言楚看完後隻想說好家夥,這人是剛從哪個棺材裡跳出來的?
盛言楚在看人時,素姑娘也在打量盛言楚,兩人無聲的交鋒後,還是盛言楚率先打破了僵局。
“你…就是素姑娘吧?”
他聽人講過素姑娘,說這素姑娘年紀越長,越發的喜歡做小姑娘打扮,剛好城中這兩年小姐們熱衷白色飄逸長裙,素姑娘不知是從哪看到了,悶在家做了幾套白衣,白衣襯人黑,為了不違和,素姑娘又開始折騰著買胭脂水粉,如此,就有了他剛到的這一幕宛若女鬼的妝容。
素姑娘嘴一撇,哼哼道:“就是你娘勾著巴大哥不放?”
來者不善。
盛言楚露出兩顆白白的小牙齒,笑道:“勾不勾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家門口來了一條亂吠的惡犬。”
“你!”素姑娘不停攪著手指,無奈又做不出閨中大小姐的嬌柔做派,隻會讓人覺得她東施效顰。
見盛言楚撐著下巴看她笑話,素姑娘索性拋開偽裝,上前憤慨的敲門,高聲罵程氏有種勾引男人,那就有種出來和她對峙。
“素姑娘,你彆喊了。”
盛言楚合上書,幽幽拖長小嗓音:“你跟巴叔一無媒聘,二無婚宴,說白了,你就是一個外人,沒名沒份的跑來找我娘撒氣有什麼用?你要找該回去找巴叔理論,而不是在我家門口撒野。”
“不愧是讀書人,果真長了一張厲嘴。”素姑娘嘴唇抖的厲害,上麵的白-粉震的嘩啦啦的往下掉,露出一張饑黃的臉。
盛言楚嗤了一聲,他還以為是多俊的一姑娘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再看她那一身白裙…果真應了那句俗語:要想俏,一身孝。
素姑娘雖沒有得逞,但卻讓程氏起了疏離之心,人言可畏,為了兒子,程氏開始有意無意的避著巴柳子。
所以當巴柳子提出要幫盛家種樹苗時,盛言楚有些為難得咬緊嘴唇。
“不…不行嗎?”巴柳子紅著臉結巴,“我,我不打擾春娘的,隻栽了樹苗我就回家,覺不多看…多看
一眼。”
李茂拿腿踹巴柳子的屁股:“什麼多看不多看的,巴柳子,你咋那麼楞,鄰裡之間幫襯一下這種話咋不會說呢?”
沒錯,巴柳子其實和程氏是一個村的,隻不過巴柳子住在村外頭,加之程氏在閨閣中不常出門,兩人從前幾乎都沒怎麼碰過麵。
巴柳子是個嘴皮子狠的人,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盛言楚麵前就愣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冒,用李茂的話來說,巴柳子是個大老粗,而盛言楚又是天上的文曲星,莊稼漢見到讀書人可不得發怵嗎?尤其現在盛言楚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懵懂的稚子,如今人家可是響當當的秀才公,便是見了縣令都可以站著。
“楚哥兒,不不,盛秀才…”巴柳子躬著身子一臉哀求,“我這人閒不下來,盛秀才就讓我做吧,最近雨水又多,我記得春娘每到這時節手腕就發疼…”
見巴柳子竟然知道他娘常年做繡活手腕疼,盛言楚輕輕歎氣,看來巴柳子對他娘屬實上心,隻是那個纏人的素姑娘……
正猶豫著呢,襲文閣裡的同窗及師兄們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或攬或抱的擁住盛言楚。
“楚哥兒,我讓你幫我帶的糯米糖呢?”
十歲的祝永章性子依舊率真,從人堆中紮進來,伸手就往盛言楚的懷裡翻找。
“癢癢癢,”盛言楚被撓的哈哈大笑,一手抓住祝永章越發胖嘟嘟的手,揶揄道,“你怎麼一心就惦記著糯米糖,我大老遠回來一趟,怎麼不見你關心關心我?”
“你不是好好的嗎?”祝永章將腦袋貼在盛言楚懷中不挪開,眼睛往裡麵瞧,“誒?你是沒給我帶糯米糖嗎?”
“帶了帶了。”盛言楚實在受不了祝永章的手在他胸口淘來淘去,忙手伸進袖袋,從小公寓中將糯米糖拿了出來。
“既然買了就早些給我唄,乾嘛要逗我玩?”祝永章接過心心念念的糯米糖,嘟著嘴不依不饒道,“你這衣服裡到底藏了幾個袖袋啊,為什麼我剛才沒找到?”
“章哥兒,糯米糖既然已經拿到了,就把楚哥兒還給我們唄?”幾個同窗好友在一旁調侃,“我等還要趕著時辰問楚哥兒縣試的事情呢。”
祝永章胖胖的臉一紅,照著盛言楚的耳朵
說了聲謝謝後,抱著糯米糖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後還不忘吐舌頭扮鬼臉。
盛言楚見狀忍俊不禁,可笑過後他心中徒生一絲悵然,他都快忘了他比祝永章其實還小一歲的現實。
沒了祝永章的‘騷擾’,盛言楚很快就被館中的同窗和師兄們包圍住,問得都是縣試的題目難不難以及越過府試和院試拿到秀才功名官家可有什麼賞賜。
“賞賜自然是有的。”盛言楚話說一半,沒往下說,而是看向人群外巴巴往這邊看的巴柳子。
巴柳子笑得純良,隔空對盛元楚擺手,意思是盛言楚不用理會他,隻管去忙。
“巴叔。”
盛言楚越過書生堆,從袖袋中將崔方儀送給他的花種拿給巴柳子:“這兩日我還要在夫子這忙著,所以要麻煩巴叔您幫我將這些花種一並灑在我家林地中了,我知道您愛喝茶,瞧著今年的雨水好,想必我娘采摘的春茶格外的香,屆時巴叔彆不好意思,隻管跟我娘討,她若不給,你就搬出我來壓她便是。”
“哎!”巴柳子微曲側身,試圖掩蓋住眼眶中打滾的淚花,“你去吧,我一定會將你交代的事辦好。”
“好。”盛言楚笑,目送巴柳子挑著擔子離開學堂後他才折身進門。
“真就定他了?”和師兄們暢聊了一個多時辰後,盛言楚拖著疲憊的身子往舍館的床上一躺,程以貴也跟過來了。
盛言楚睜大眼睛望著房梁沒說話,反倒是一向少語的梁杭雲開口了。
“你倆不在的這幾天,我在院門口碰到一個婦人,她跟我打聽楚哥兒的事,我一時上了心,便問她叫什麼,她支支吾吾的不說,隻問我你可在私塾。”
“誰?”程以貴道,“不會是姑姑吧?”
“你傻呀。”盛言楚有氣無力的笑,“我娘來找我,哪回不是大大方方的去門房那說,再有,我娘明知我在靜綏縣裡,她怎麼可能這時候找過來,若是家裡出了急事,這會子門房應該也會跟我說了。”
“所以這人是誰?”程以貴還在糾結這個。
“能是誰?”盛言楚自問自答,“除了罵我娘是狐狸轉世的那位還能有誰?”
“素姑娘?”
程以貴臉色一變,罵道:“不知羞的老女人,巴柳子
和她非親非故,她有什麼資格管人家的親事,楚哥兒,你千萬彆怕她,她不就是怕姑姑和巴柳子的事成了嗎,那咱們就非撮合姑姑和巴柳子,隨她氣去,最好氣成老姑娘!”
“二十七八還未嫁…”梁杭雲無奈的搖頭,“已然是老姑娘了,再過兩年,若還未嫁,官府會強製她嫁人的。”
嘉和朝對女子的婚嫁管的非常深,閨中女子到了十七必須嫁人,倘若沒許人家,就必須每年去官府交半兩罰銀,且女子的爹娘還會被定罪遊街,所以一般人家絕不會拖著女兒的婚事,然而這素姑娘倒好,自己熬自己熬到了二十七。
然而三十歲又是一個門檻,女子三十歲還不嫁人,就會被官府強製性配對,此時就是有萬兩黃金也不好使。
有關女子婚嫁的律令,盛言楚最擔心的是他娘,朝中亦有規定,休棄或者和離的女子滿了六至八年,也必須另嫁,所以他才會惦記著給他娘找下一家。
“素姑娘急了。”梁杭雲一語道中,“這一個月裡,我已經見了她不下三回,大概是因為巴柳子經常來咱們這,她尾隨而來的。”
“這婦人是瘋子吧?”程以貴梗著脖子道,“我長這麼大算是見識了什麼叫沒皮子沒臉,姑姑好不容易有第二春,她乾嘛要插一腳,若是巴柳子中意她,我自然不多嘴,可巴柳子躲她都來不及,她還這麼張狂的往男人身上貼,我倒是不知道巴柳子是什麼香餑餑,竟惹得這女人如此癡迷。”
“各花入各眼。”盛言楚輕嗬道,“如果她中意的男人是旁人,我肯定要敬她一句多年堅貞不移,可這人如今被我看中了,那她再胡攪蠻纏我就不客氣了。”
說句不中聽的話,他就是偏心眼,假設他娘是素姑娘,他肯定會幫素姑娘,可這世上沒有假設。
“你要如何辦?”梁杭雲道,“她可是你們那附近一帶出了名的人,你去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問問,誰都知道素姑娘鐘情巴柳子多年,百姓中很多人都默認素姑娘和巴柳子是夫妻了,你這時候將巴柳子跟你娘撮合在一塊,楚哥兒得想清楚,你娘將會承受什麼樣的眼光?”
“你說的在理。”
盛言楚笑了笑,道:“但若有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我就不信還有人敢對著我娘指指點點,她素姑娘不是臉皮厚嗎,那我就做的更絕情些,那一日酒席時,我一定會另請一台轎子去接她來我家吃酒,我要讓她眼睜睜看著我娘和巴柳子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而她素姑娘,不過是黏在巴柳子身上的一個臭屁蟲而已。”
梁杭雲這回沒反對,將一本正在抄錄的書往盛言楚身上一砸,悶笑道:“楚哥兒考中秀才後渾身氣度果真都變了,以前總覺得你和章哥兒不差上下,畢竟館中最吵最鬨的人就屬你們兩個,然一趟縣城歸來後,你越發的穩重,說話也比平時要有大人風範,莫非這就是秀才公的模樣?”
程以貴在一旁捂著肚子笑,盛言楚爬起來要堵兩人的嘴,誰知這二人笑得越發放肆。
“我不過是因為我娘才著急上頭說了這些話,你倆倒好借機笑話我!”
“楚哥兒。”
梁杭雲笑的如沐春風,就算被他揉亂了頭發,依舊脊背挺直如畫中人:“我是誇你長大了,這滿院子的書生隻你年歲最少,你走後,我們幾個還擔心呢,說楚哥兒今年是被夫子強押著去禮院的,若是沒考中,怕是要哭鼻子,不料你小子藏拙,一考就考了一個狠的,直接將秀才公請了回來,你一回來我就在旁邊看你,見你和師兄們談經論道句句在點上,我就在想,和我同窗兩載的小屁孩長大成人了。”
“你彆是故意說這些逗我開心的吧?”盛言楚要笑不笑的翹起嘴,掖了掖被子坐好,道,“這次縣試我的確學了不少東西,有所成長是理所應當的。”
梁杭雲想說他口中的成長是指盛言楚為人處世說話談吐老成,遠高於同齡的孩子,像他這個大的人,這會子應該像祝永章一樣,成天想著吃想著玩,而不是操心親娘的婚事。
話到嘴邊時,梁杭雲卻開不了口。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當年和盛言楚這般大的時候,不也是尖著腦門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護著寡娘和兩個妹妹嗎?
想到此,梁杭雲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一沒盛言楚聰慧,二沒盛言楚膽大,三沒銀子能讓他冒著落榜的風險在學了兩年學問後就去科考……
和兩人聊了一會後,盛言楚
就洗洗睡了。
隨後的兩日,盛言楚幾乎沒有個人時間,每時每刻都有人捧著書請教問題,就連他去小樹林跑步都有人跟著,還不止一個,以至於身後跟了一串小尾巴。
這天,剛跟師兄們議完詩文,就有人提出要去酒樓聚一聚,說是恭喜他高中秀才。
恰好程有福就在酒樓中做長工,一聽外甥和同窗們要來酒樓吃席,當即歡喜的哇哇大叫,酒樓的掌櫃的得知這些天在鎮上聞名的盛家小秀才是程有福的外甥後,看程有福的眼神越來越滿意,立馬讓賬房的人給程有福漲了一兩半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