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院試靜綏全軍覆沒的慘烈結局使得秀才們開始居安思危,七月二十?七,靜綏書院出發臨朔郡之前,家境好的秀才帶上了書童,差的秀才則帶上爹或娘,總之不敢獨自睡一間客棧。
程春娘也想跟著去,盛言楚沒答應。
“有南哥兒在就夠了,何況外邊的人想害我,娘抓瞎似的咋防備?”
程春娘焦慮不已:“多一個人總多雙眼睛幫你盯著不是?”
八月太陽酷烈揮汗如雨,盛言楚怎舍得他?娘陪著他?窩在客棧。
“說到底還?得自己小心為上,娘,你?就在家安心?聽衙門的消息就行。”
程春娘哎哎歎口氣,兒子一向有主見,既然不想她跟著去,說再多也無用。
“鄉試九天太長,又要費腦子又要抗曬,娘待會多備一些下飯的小菜,天熱容易餿,你?記得放仙人洞裡才好。”
想了想,程春娘又交代一句:“南哥兒那邊我另備一些,他?再好也是外人,楚兒你可不能讓他?發?現你有仙人洞的事。”
人心叵測啊。
再有,在程春娘的眼裡,盛允南雖說儘心儘力的服侍盛言楚,但外人終究是外人,親兄弟都能反目,何況表叔侄?該防還得防。
臨走前,程春娘一口氣給盛言楚做了九天的飯菜,變著花樣的做。
盛言楚將冰箱保鮮櫃清空,雖說小公寓本就有保鮮功能,但盛言楚總覺得將一堆飯菜大喇喇的放在桌上心?裡有些不適,想來想去還?是放冰箱裡好。
七月二十?七,盛言楚帶著盛允南坐上馬車,浩浩蕩蕩的出發臨朔郡。
出靜綏後,官道?上趕往臨朔郡城的馬車越來越多,盛言楚吸取童生們的教訓,打?路上就開始提起警惕。
去臨朔要花好幾天,中途天黑官道?上的馬車會停下來在路邊休息,四周荒無人煙,盛允南下了馬車就去旁邊小山坡上砍了幾根樹杈開始準備做晚飯。
不一會兒,平地上就冒出一縷縷清煙。
落腳在此的除了靜綏書院,還?有鄒安書院,以及令靜綏書院秀才深惡痛絕的昌餘縣昌餘書院。
三座書院將平地分割成三塊,靜綏書院在左上角,鄒安書院選擇在右邊,而昌
餘書院則霸占了中間最大最寬廣的一塊地。
蟬喘息,熱火團團籠罩在上頭天空,盛言楚臉曬得紅而發?燙,此刻撩起衣袖坐在不遠處的大樹墩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拿紙扇扇風。
天邊的雷聲隱約往這?邊傳,盛言楚抬頭仰望天,左邊朝霞鋪蓋,右邊天角烏雲翻滾。
夏季的雨水來得快而猛,大抵是上一息還熱得氣喘籲籲,下一息便狂風大作?驟雨瓢潑。
“南哥兒。”盛言楚清了清乾澀的嗓子,出聲喊正在不遠處添柴燉飯的盛允南。
少年尷尬的換聲時期已經過去,如今盛言楚嗓音比幼年多了三分穩重,音色如玉石之音,清新朗朗。
盛允南掀開鍋蓋拿木勺舀了一碗白粥端過來,又從帶來的行李中打?開一小罐醃製的芽菜。
“叔,你?找我啥事?”
盛放白粥和?芽菜的碗放到盛言楚跟前,盛允南自然的接過紙扇給盛言楚打?風,便是如此,盛言楚額頭上的汗水還是往下淌個不停。
盛言楚端起粥碗吹了吹,耳邊稀稀疏疏的傳來說話聲。
“這?天也太熱了。”
“再不下雨咱們要被烤焦。”
“聽說有些地方比咱們這?還?要熱,都旱了。”
“哎,老天爺可得開開眼,不然鄉試關九天出來,咱們身上不知道要餿成什麼樣。”
……
瞥了一眼四周焦躁不安的秀才們,盛言楚對一旁扇風扇到臉色漲紅的盛允南道?:“你?也歇著吧,彆一會中暑。”
盛允南笑了笑,手中的動作卻沒停。
粥解渴,芽菜略鹹能提精神,草草吃完後,盛言楚吩咐:“我瞧著夜裡要下暴雨,你?待會將咱們帶來的行李包個油紙,彆回頭淋濕了。”
“下得來雨嗎?”
盛允南仰著腦袋看天邊的烏雲,嘟囔道?:“這?幾天夜裡天天打?雷,可光打?雷不下雨,把我急壞了。若能下一場雨水,叔鄉試的時候就能爽快一些,也不至於熱到吃不下飯,天天喝粥咋受得了哦。”
這?話不假,他?熱得實在沒胃口,乘坐馬車時盛允南生怕他?出事,眼睛幾乎就沒離過他?身,這?般悉心?照料讓他既感動又有一丟丟煩悶。
有盛允南看著,他?就不能回小公寓,要
知道小公寓裡有空調,有冰鎮的荔枝奶凍,有軟綿舒適的席夢思床……
盛言楚低頭嗅了嗅身上餿臭難聞的汗衫,不由皺眉。
他?現在什麼山珍海味都沒念想,就想衝進小公寓裡狠狠的衝個涼水澡,再不洗澡他就要成野人了。
“叔,”盛允南瞧出盛言楚的心?思,手指像深林那條路,低聲道?:“往那邊走,有一條小溪,待會天黑了你?過去洗洗?”
有水?
盛言楚眸光一亮,當即點頭:“咱倆換著去洗。”
兩人一起去不現實,至少得留一個人在原地看著行李。
-
暮色漸漸籠罩,空地上的秀才們開始收拾灶台軋帳篷。
說是帳篷,其實就是砍樹枝搭成小小的矮屋,上邊用稻草蓋嚴實。
盛言楚是靜綏書院最小的秀才,眾人都習慣性的照顧盛言楚,見盛言楚過來幫忙,幾人笑著讓盛言楚去一邊乘涼去。
“我們來紮就行,盛小弟就彆操心?了。”
見盛允南懷裡抱著乾淨的衣裳,趙蜀忙催促盛言楚:“你?先去洗,軋帳篷的人手夠,待會你?洗好了,我們再過去。”
“快些去,”不知是誰推了盛言楚一把,嘴巴往昌餘書院呶了呶,哼道:“彆叫旁人占了先機,待會水臟了我們怎麼洗?”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無奈天熱大家都不愛說話,以至於四周靜悄悄的,此話一起,就跟熱油鍋裡濺起了水花,頓時在蟲鳴悠悠的草地上掀起波瀾。
“你?嫌臟就彆洗!”
昌餘書院的人果然惱了火,有一人氣不過擼起袖子罵罵咧咧,盛言楚所在的靜綏書院絲毫不落下風,文人交鋒雖沒有臟言穢語,但罵起來能叫人肺氣炸。
一路從官道?上下來,盛言楚就發現同窗們對昌餘書院敵意很強,一問趙蜀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吳記盜用靜綏縣秀才的功名賣給昌餘縣這是其一的罪名,其二,去年苗訓導帶領程以貴等?人住下的客棧下麵一層赫然就是昌餘縣的書生。
雖然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可靜綏書院的人私底下早已將下瀉藥的罪名安在了昌餘書院頭上。
兩家書院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還?是兩家訓導出麵才平息了這?場聲嘶力竭的爭吵。
盛
言楚抱著衣服站在大樹下準備往深林小溪邊走,進深林前扭頭回看了一眼身後,隻見空地上不論是靜綏還是昌餘,兩家書生皆咬牙切齒的互瞪彼此,似乎張開嘴用利齒咬斷對方的喉嚨才罷休。
天色漸漸暗下來,幾頂帳篷間束著一撮一撮的火把,幽幽火光映著書生們臉上的表情猙獰可怖至極,盛言楚嚇得一哆嗦,就在這時,一群麵生的男人濕漉漉的從他身後走出來。
是鄒安書院的人。
路過盛言楚身旁時,一個高高壯壯的青年突然發出一聲輕笑,盛言楚聞聲望去,卻見那人眼睛盯著空地上的靜綏和昌餘兩方人看,似乎十?分開心?。
這?幾人應該剛從小溪邊洗漱完,披在身上的衣服濕得能看到底下的肌膚,肌肉賁張一股股的跳躍,總之比尋常書生要健碩。
這?時一人側目,視線落到轉身往深林走的盛言楚身上。
“看到沒?那位就是郡守衛大人的義子,今年才十?四……”
“哼,小娃娃一個,郡守大人瞎了眼才看中他。”
一番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郡守大人是文人,喜歡的不就是他這?樣的小白臉?”
“弱不禁風的小書生有什麼好?”
說話的人隨手扯開黏在身上的濕衣,露出結實的胸膛,不屑的笑:“嘉和?朝兒郎合該像我們這樣器宇軒昂孔武有力才對,就他這?樣三兩肉,你?們說他?待會下了河會不會飄起來?”
此話挑釁十?足,惹得一圈哈哈大笑。
有人撿起石頭砸向盛言楚的後背,嬉笑逗弄:“小書生,你?轉過身讓爺瞧瞧,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俊的人。”
“俊有個屁用。”身旁露肌肉的男人臟話連篇。
石子啪嘰一下砸中盛言楚的頭,聽了半晌嘲諷的盛言楚氣得腦袋冒煙,想都不想就拾起地上的石塊扔了過去。
上回巴柳子將從西北帶來的包袱扔在他家後,他?有事沒事就會在小公寓練習摸弓,客廳牆上被他射了一堆的小窟窿,雖然箭術還是很差勁,但常年的練習使得他?扔起石子來那叫一個百發百中。
扁平的石塊砰得一下砸中對麵男人的嘴,男人捂著嘴噗通跪地哀嚎,同伴們趕忙過去查看,手一鬆開,隻見男
人的嘴流出一口的血水,手掌上赫然躺著三顆連著猩紅肉的牙齒。
盛言楚又撿起一塊石子放在手中上下顛,一步一步逼近幾人:“不是喜歡嘴我嗎?如今牙掉了是報應!我且問你們還說不說?!”
鄒安縣喜武,因而鄒安書院的書生大部分會在院試中選擇武秀才,院試是科舉之路的第一道?分水線,前些年南域大亂,太子外祖襄林侯征戰南域,凱旋歸來後名聲大燥,一時間嘉和?朝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尚武之風。
但書生們長時間坐在屋裡背書,身子骨羸弱很正常,所以尚武之風從京城吹過來時,整個臨朔郡唯有鄒安書院在這場風潮中大獲全勝,每到院試鄉試,武秀才的科考現場幾乎全是鄒安書院的人。
朝廷鼓勵書生走武秀才的路,因而隻要學問尚且過關,武功不錯幾乎都能通過院試成為武秀才,然而,正因為武秀才選拔太過鬆泛,以至於像眼前這?些阿貓阿狗都拿到了秀才功名。
真要比起讀書,文秀才一個能頂仨,不對,盛言楚能打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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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的令鄒安書院的人始料不及,尤其當盛言楚百發百中的砸了他?們好幾下後,幾人眼神頃刻現出惶恐,登時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慌忙撿起地上的濕衣裳往外逃。
“膽小如鼠之輩。”
盛言楚甩開手中的石子,略帶諷刺的望著幾個逃之夭夭的背影,嗤道:“鄒安書院是沒人了嗎?空有一身蠻肉,不成想竟都是一些繡花枕頭!”
若他是武秀才,怎會被一個小小文秀才打?得屁滾尿流?當然了,他?也不會學鄒安書院這幫人長一條長舌在人前搬弄是非。
拍拍手上的灰塵,見鄒安書院的人走遠,盛言楚這?才繼續往小溪邊走,深山裡的溪水很冰,雙腳一踩下去胳膊上就開始起雞皮,盛言楚不會遊泳,便選了一片淺水區。
身子浸泡到水中,盛言楚舒服的喟歎連連,幾天積攢的熱氣似乎在一瞬間被周邊的溪水洗刷乾淨,泡了半炷香左右,盛言楚從小公寓裡拿出沐浴露,正準備抹在手臂上時,不遠處傳來腳踏在青草上的窸窸窣窣聲。
說得不是靜綏鄉話也是不是官話,而是昌餘縣的方言。
盛言楚趴在石
板往後看了一眼,果然,之前跟靜綏書生針鋒相對的昌餘書院的人下了河。
“真是奇恥大辱!”
水中一書生嘩啦啦的舀溪水往身上澆,抹開臉上的水珠,怨聲道?:“掉包秀才功名又不是我等?乾得,憑什麼靜綏那幫人能劈頭蓋臉的罵咱們?要怪就怪靜綏之前的縣令。”
盛言楚將手中的沐浴露搓出白白的泡沫,隻聽另一人羞慚的歎氣:“你?可彆忘了靜綏吳縣令是咱們縣的人,他?在靜綏乾出那等傷天害理的事,換做是我們,我們也會將氣胡亂撒在靜綏人頭上。”
一聲歎勾起連連歎,之前和?靜綏書生吵得最凶的那個秀才突然猛地往溪水中一跳,激起的水花嚇得旁邊秀才們心尖發?顫。
“薛兄——”幾聲焦急的呼叫,“你?這?是作甚?”
盛言楚將沐浴露的泡沫打?在發上,偏過頭去看不遠處的慌亂場景,隻見隔著幾塊石板,被喊‘薛兄’的秀才在溪水中揚起濕漉漉的腦袋,對夥伴們苦笑:“我心?裡火氣大,下來涼涼……咱們昌餘的名聲儘數都毀在那吳記手中,聽說靜綏書院有一小秀才,乃臨朔郡郡守大人之義子……”
“薛兄突然說那人做什麼?”
“就是!他?便是皇帝的兒子,科考之中也不許有夾帶之說。”
薛興禧擺擺耳朵裡的水,一臉慎重:“我要說的不是這樣。”
“那是什麼?”
薛興禧欲言又止,幾個小夥伴跟著跳下河,催促道?:“薛兄有話說就是,吞吞吐吐作?甚?”
薛興禧張望了一下四周,語氣很艱難:“去年靜綏書院的童生被下藥,雖沒查出罪魁禍首,但外頭的人都在傳是我們昌餘下得手…”
“胡說八道!咱們書院從不使這種卑劣手段,科舉從來拚得都是過硬的學問,誰會閒到去乾那種損陰德的缺心事?”
“去年那事絕不是咱們昌餘乾得!”說話語氣擲地有聲,並不像作假。
盛言楚耳朵動了動,將沾了泡沫的長發往水裡放,邊放邊搓。
石板後邊的說話聲斷斷續續的往這?邊傳。
薛興禧:“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靜綏的人都將這?口黑鍋往怎們身上扣?咱們冤啊——”
對麵幾人沉默了,
還?是那句話,他?們若是靜綏的人,同樣會懷疑上和?他?們有舊仇的昌餘。
薛興禧紮進水裡泡了幾息,再冒出時臉上神色冷凝,一字一句道:“今年靜綏下場的秀才有郡守大人的義子,若是靜綏書院的科舉再出事,你?們覺得咱們還?能像去年那樣平安無事的回去嗎?”
“什麼意思?”有人不解的問。
盛言楚繼續洗頭,隻不過在聽到薛興禧提到他時手指頓了頓。
薛興禧背靠著石板,有一下沒一下的往身上澆涼水。
“什麼意思?”薛興禧懨懨冷笑開來,“如果今年靜綏書院再出波折,你?們覺得他?們會率先猜到是誰下得手?”
“誰?”一個和盛言楚年紀相差不大的少年仰著黑黃的臉問。
旁邊幾個年紀大的秀才齊齊皺著眉,沒好氣的道?:“還?能是誰?我們唄。”
“在靜綏那幫人眼裡,咱們昌餘做什麼都是錯的。”薛興禧翻起白眼,無奈道?:“今年靜綏有郡守大人的義子,若他深陷泥濘科舉不順,我們這些人就該洗洗脖子等?著入獄受死吧!”
“我才不想死!”
尖叫聲來自那個少年,少年和盛言楚一般大,聲音似乎還沒過變聲期,略顯沙啞,氣呼呼的拍打?水麵:“去年背了鍋,今年還要咱們背,世上沒這個道理!”
“景哥兒說得對,憑什麼讓咱們三番五次的被懷疑?”
“對啊,我不服。”
有人直言抱怨,亦有人靜下心?分析:“去年下瀉藥的人至今還?沒抓到,可見那幫人手腳嫻熟,若他們今年故伎重演,靜綏的書生避開最好,避不開,咱們昌餘一定會被郡守大人盯上!”